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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辉:
----你因为梦想而受苦,就象云和树因为他们的倒影不是云和树而受苦一样。
-----题记
春浅,红怨,掩双环。微雨花间,昼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香销轻梦还。
斜倚画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枝蝴蝶儿。
——纳兰性德《河传》
[第一折·相见]
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枝蝴蝶儿。你唱了起来,且歌且行着,如微风倾诉,如丝绒般柔软。尽管,这时也是春季,可这河水……河水哗哗地在戏台上流过,淹没了你。为什么你会遇到我,从那个春季?还有这群山呀,母亲菱花镜里的鬓发,一样地,疯了似的青。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一株梅花而已,我每天经过并给了它太多的关注。你的手指轻轻地放下来,总有一天会落在我的脸颊上,停下来。生下来,我的皮肤就为等待这柔软的花瓣,表情的风信标。你说我会坠落的,洞晓爱情秘密的年轻人。你说你是个没有指望的男儿。
家乡所在的那个城市再也不会年轻了,石板路的青苔,永远湿漉漉的墙壁,小街末头的那个瓦房,破旧的竹椅,一坐,“嘎吱”作响,面孔如橘皮皱的老人,拉着二胡,吱吱呀呀,和着竹椅的“嘎吱”声,声音就在悠悠远远的地方晃。夕阳里,那瓦房顶上的狗尾草,得意地,在风中摇。这条街也封了,你让我来看看。我来看看,不知道这是否类似自由。你离开了,我们共同的江南小城,离开了水绘阁,离开了香影廊,我知道你在望江剧场,一个多山的地方,还是那么泼青泻翠的山吗?连着川大的天,湛蓝的。望江剧场,很好的风水。
(旦上)(旦作推窗科并唱)
“露珠儿还留在月季的花瓣上,朝霞,这个俊美的年轻人,已经出现的山谷里头。哎呀,这么美丽的披风。僧侣们的诵经声和钟磐声四处回荡;寺院像壁画一样,隐藏在阴凉中。郎呀,现在你的骏马可曾抵达山下的渡口?你可知道,在你周围啼啭的九只画眉中,那只领唱的就是我?”
[第二折·时难]
我知道你只生活在梦里,生活在查尔斯王子的盛大婚宴,泰坦尼克的华美爱情中,黯然的门缝里,有一丝的阳光,还有无数的灰尘,飘,飘。
你曾问我没有比家乡更好的去处?烟花三月的扬州,现在听起来,如张岱看西湖,模糊了,烟柳,还有烟丝般淡淡的痛,你说望江剧场更好,自足的形式,期待来自里头。
旋涡。就是声腔形成的旋涡,这是某种寻找,没有生气的。它在期待里头旋转着,甚至期待也被旋灭,还有目光,叹息,文字,毁坏……
错过。我每天都错过,我的时钟比你的走得慢,而且,我并不指望遇见你。你。你还记得湖中那个画舫,那些幽静暗绿的水,流过,我们的日子就象水一样流着,幽静,暗绿,你说川大才有不错的诗人,你说要写一本杂志,点着蜡烛,在女生宿舍楼下卖,弹着琴,且歌且吟。
你喜欢那一种的美丽,倾城的美,花旦脸上的凝泪,玉壶颈间的寒霜。你说你无法通达和明朗。
我说我们一起生活在诗里,我们喜欢一样的说话方式,太跳跃,没有逻辑,你说没关系,蒙太奇式的思维是一种好东西。
水绘阁,香影廊。有水处就有柳词,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柳永来了,随后是秦少游,姜夔也来了,只看到过春风十里,尽稷麦青青。烟柳没了,是黍离之悲。还记得我们的家乡?
(旦上)(执红牙板唱)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近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湖边芍药,年年知为谁生?”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于是我们就看压在山头的沉甸甸的夕阳。
不要风景,也不要药物。
为夕阳准备些缺口吧。
(生骑白马上,白)“幻觉带领我,我变得很强大。帝国算不了什么,我的内心有更广阔和深
层的土地。幻觉就在心里,也在前头,我的心上人。我该让我的弄臣,我忠诚的文艺兵,作首
诗。他像钟摆一样的鼻子嗅觉总是很灵敏,好像深知我的喜怒哀乐。看看,我的江山,我的子
民。但你们怎会知道一个皇帝的内心……多作些音韵谐婉的曲子,我当个演员,让冯梦龙做我
的宰相。让音乐教化凶猛的北方人和缅甸人。”
[第三折·别亦难]
我是冲着它来的,它一开始就耸立在那儿。但我只是在等待,某个时刻。很微小的,几乎听
不到,我来这儿聆听。这一时刻在我心里面隐藏,它在寻找机会,脱离有限性,“苦海无边”
。我要保护它。它在成长,但它总是那么微弱。微弱。它击打你,让你痛苦。一切无可奈何的
根源,它是你的反生命,比宿命更强大。你的失败与成功只不过在印证它。死亡背后的死亡,
这股野蛮的力量。它那么微弱,这个时刻。
错过。遗忘,逃散。你总是这样。文字的本质是为了遗忘、逃离。我总是错过,遗忘,逃离
。
我今天又要去,遗忘跟随我,还有不知羞耻。每天下午我都会去,多么严重的症状。病灶深
埋在过去,十年前,还是几十年前。或许会碰上你,你千疮百孔地站在戏台上。河水冲刷你。
我一下子就认得你脸上的山水。
但总是缺少一个,在我们之间。这个城市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可以去的地方,于是你要走。还
记得吗?明朗的天空,
你带上了你的隐身衣。我知道,它是你的无意识。你已经让五根手指适合走方步、翻滚
,五个小小的舞蹈演员。生、旦、净、末、丑。[科],[帮],是你的动作,你的语言。
反正你要走了,离开扬州了,离开湖水了,水绘阁和香影廊的黄昏没有了,小窗边的
喁喁私语也没有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其实我讨厌你,讨厌我自己,讨厌现在的青年,
什么都不懂,却一个劲儿地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谁,能够拯救谁。梵高不能,
金黄的向日葵,流转的星夜,starry starry night,干枯的脸,烟斗,没有耳朵的自画像。
鲁迅不能,他的愤怒成了如今的珍贵品,还有三闾大夫,艄翁的歌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涤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涤我足。”真的很有道理。映辉,不要这样吧,不要把自己搁在空中楼阁上,然后
妄想自己存在的高度,走下来,留下来,看瘦西湖的芍药花开开落落。
而你是执意要走了,去一个叫成都的地方,成都……被罗马抵着腰,嗬,罗马,骡马。你在那个城市要确立什么?这儿只适合沉思,被沉思沉闷。遥远的,小桥流水和断头台。我对历史一点儿都不了解。那儿原来什么模样?都生活在历史当中,你是说历史的鬼魂?你总是在戏中。
可是你才十七岁,你只能扮小生。文小生的兰花指。像柳条一样。以及水波。来自你内心的风暴
。你从哪儿来?故乡没有放逐了你。可你总往戏台上去寻找。你是在那儿得救的。你得
整理那些碎片,那些即将发生的岁片。你的意志告诉你,你必须离开这个孤岛。
还记得我们卖过一只斯伯定的篮球吗?在你开始写诗以前,一起打球时你总让我进攻你防守,这样我可以心甘情愿地撞到你的怀里。然后你躺在我家的地板上,让我削苹果给你吃。苹果的甜丝味儿,凉凉的,听蔡琴的《明月千里寄相思》,我们应该在分别后再听这首歌的,于是提前听了,那时候我们开始谈张爱玲的文字,杜拉斯的文字。我们真不应该看这些东西,于是你就象张爱玲的文字一样,一步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
(旦上)郎呀,你今日到这儿来,不知是与我携手花前,缔结同心,还是与我折柳相送而星
汉渺茫,我的心倒像这窗外的画眉儿,扑腾个不停。但……这天气多好。可是你还没有梳妆
。你莲步微移,在戏台中央转动,忽然你看到落在铜镜中的脸。镜子就摆在靠窗的案上。你
一直没看到。那张苍白,两颧有点红晕。眼神那么灵动,但一下子就迟疑了。
(生上)(做回眸科)鼻子总让你不安,线条太刚强了,鼻翼削削的,倒不像别的女子那么
姣媚。你将镜子捧在怀里,像捧着月亮。我知道,你会把它再次摆好,收拾你的雾鬟云鬓。
在一个薄暮里,我知道你单薄地存在。
[帮][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第四折·东风无力]
我收到你的第一封信只有寥寥二十二个字:“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终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第二封信是这样的:“打扮一番。为了我们见面的秘密约会,好好打扮一番。还必须有一场暴雨助兴。我没忘了带上那把漂亮的油纸伞,伞骨是弹性十足的竹条,手柄是沉沉的乌木。大片大片的雪花,我要带到你那儿去。”
你和你的仪仗队心事重重地行进在四川山路上。戏台,这时是大地,是你的领土。它大小恰到好
处,这儿厮杀,这儿又产生爱情。你的做功太出色了。这时你的确是个皇帝,“每个男人都是
国王。”
这是你一个人的戏。每个人的独角戏。独角。你和你的爱妃又钻进了历史。你知道,她在等
你,就像你急迫地想见到她。可她不在这儿……她一下子陷入轰隆隆的暴雨中。而你什么都没
听见,你也看不到。幻觉引领着你前进,魔王紧随其后。我被放在哪儿了?你迷失自己的同时,我迷失了自己。
第三封信:“
接下来该有背叛了。
他们一下子衰老、朽坏了。肯定是这样,一夜的时间。我也跟着,皮肤渐渐松驰。过多的角
质让这儿产生某种干草的馨香。甜丝丝的,良药。大厅四壁上镶嵌的玻璃保存着他们的年轻。
唧唧喳喳,调头接耳。邻座是个穿着卡其布列宁装的帅小伙。他看得多入神。
水晶大厅。可是上面蒙着层层尘垢。这是关于记忆或者预言的一种陈设。时间的矩阵。所有
事物在此显示了它的无限,难以言谕的挣脱欲望。挣脱。挣脱笼罩在我们周围的黑暗:我为黑
暗而来,我们在黑暗中紧拥着。
我找不到出路,更找不到中心。
我深陷于这片沼泽。这儿充满敌意,它黑压压地席卷过来,带着愤怒和嘲笑。它针对陌生人
。黑衣守陵人。被烟熏黑的巨大屋顶,蜘蛛和蝙蝠在争取制空权。这黑压压的一片沉积物,连
我一起被埋葬了。
我的旅行手册呢?我的地图和罗盘呢?没有随身带着吗?
我不需要主宰我自己,也不想让旅行手册主宰。我被音乐卷来卷去,我似乎得到了自由。自
由。和什么东西类似?和勾引。
高腔。苗子控制着局面。音乐是卿的国事。苗子使用梆子、小鼓,大鼓、锣、钹听着号令。
打击乐让演员的脚步,手式和表情有了尺度。节奏让所有人都成了同谋。
怎样才能抵达事情的中心?被帏幕包裹的戏台心脏?后院?和你血流不畅的心脏?
提前来临的悼亡。每个人来领取他应得的那份祭品。被幻象欺哄的一群假相,他们只是作为
祭品不停地供奉着。他在戏台下瞌睡。死之后怎么办?死。死神匍匐在戏台前。
这些厚重的丝绒布幕,垂落。自从开启,它再也没有闭合过。它可以是山谷,或者,窗户。
你从这儿进出,窥望。作为山谷,它过分狭小,作为窗户,又过分敞大。它该更复杂,更精密
,像一张脸庞,两颊的胭脂搽得恰到好处。前景是深邃的,像眼睛一般。把尘埃洗去。”
无比真实。我觉得这出戏早已开始了,最起码现在已经开始。
这是只给我一个人看的日记,我的映辉,这是什么。你的全部理想就是制造虚无,纯粹的
美感,最让人安慰的形式。我们会感觉温暖,温暖。而文字是你唯一献给我的礼物,你这个漂
亮的领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旦上,唱)[红衲袄]“燕草如碧丝,秦桑压枝低。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
,何事入罗帏?”
“郎呀,去了这么多天,我已快忘了你的模样。你的身材是修长的吗?你笑的
时候,眉稍要微微吊起来,嘴就会像一张弓。你的声音更加模糊,中音,就像缓缓的斜坡。又
多像这将燃尽的蜡烛。摇曳着,反倒如鬼魅一般。刚到的那个骑士可是郎呀你装扮的?你可不
能试探我。”
[第五折·百花残]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你的信落满灰尘的时候。琴弦就自己唱了。胡琴奏响,咿呀咿呀,当年那个拉胡琴的老人还在吗?时间的风吹过岁月的河,当我们忘了自己,所有认识我们的人也忘了我们的时候,这个时间上还有存在过我们的迹象吗?
你卸下你的头饰,洗去脸上的白粉;生活也不需要水袖和令旗。我希望能在化妆间遇到你。你刚擦去脸
上一半的粉底和胭脂。那样我能看到真实的你,不是在戏中。
吃了晚饭,你沿着河散步。你爱戏,痴迷它。天气暗下来,你顺着河再走回来。戏台也已过
了黄昏,你很熟悉这儿的路。哪儿是平地,哪儿是山和溪流。你们家就在望江剧场的戏台右侧。你没感觉
这很奇怪?
一切都很奇怪。我知道。镜子回廊蒙着尘垢。它里头日日夜夜在演着。在时间之外,金碧辉
煌。无数面孔和声音重叠在一起,我们在无法层层叠叠那儿相遇。
戏台按指令上演戏目。上了年纪的人慢慢衰老,趴伏在戏台的角落里。望江剧场,时
间的空洞。人们被埋在里面。因为光的原故,镜子永存着。
可这一位是个真正的瞎子,他也每天都来。他是不是一直等着什么出现。他将他自己丢失了
,或许。就丢失在戏台上。眸子里黯然的光,映辉你是瞎子。
映辉象梵高一样,无法拯救自己,却在拼命地拯救别人。饥寒的矿工需要的是面包而不是福音书
正如你的诗,你的剧本,你的望江剧场,对大多数人只是阳春白雪。像暮春的花瓣——戏
里这么说,从枝头坠落。你的舞蹈和歌唱同样凄婉动人。
象香草一样的屈原啊,用一生追寻梦中的美人,你走不出梦了。
我只希望你醒来,看看过去和将来,你在一个关键的分水岭上,和我一起去平淡,平淡,没有戏,闻烧焦了的火柴梗的香味,觉得饿,闻时间放久了的面包的“油哈气”,有丰足、米烂陈仓的感觉。你知道吗?这也是张爱玲写的。真实的生活。
但我希望的相遇明天只是我的季节乌托邦它在慢慢接近吗,包裹我。映辉,我希望在一个没有时间,没有
地点的地方遇上你。
(旦上,唱)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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