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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很多个晚上,郝丽莎都梦到同样一双眼睛。用做梦的人特有的那种混乱不清的理智,她判断那是一双四十岁女人的眼睛,大,轮廓优美,扇子似的长睫毛,褐色,暗淡,同时又明亮温柔,几乎是无比惆怅地长久注视着她。睡梦中的郝丽莎在那片沉默的、因为空茫而显得宽阔和忧伤的目光里深深叹息。
每天早上郝丽莎起床后无一例外会将什么梦不梦的立刻忘得一干二净。相反她倒是为日益严重的失眠担心。这种失眠,不客气地说,已经严重干扰了她的日常生活。睡眠不足引起的恍惚让她昨天在洗澡的时候把洗面奶当成护发乳抹到头发上,作为连带反应她接着把护理液当作洗面奶擦了一脸——这一切的直接后果是郝丽莎在浴室里呕吐了大约八秒的时间,然后花费半个小时用清水不停地冲洗脸和头发,以至于走出浴室的时候,全身的皮肤都因为过久的浸泡发白了。
郝丽莎有时候对着镜子仔细查看自己的眼睛。这双眼睛几乎从十二岁开始就以多少特别的深黑引起过不同程度的注意。现在这双眼睛因为长久的失眠显得更加晦暗,周围出现一圈淡青色的阴影。
郝丽莎的家在城郊一片老旧的居民区里,周围也有超市和麦当劳,便于节省可以节省的开支。虽然有一个事实说出来难免让人失望,但确实有指出的必要,就是依靠不稳定的稿费为生的郝丽莎绝对不是有钱人。如果是安妮宝贝当然可以狠狠地把一双上千元的翻皮鞋子很快穿旧,郝丽莎却异常珍爱自己仅有的一双高筒靴,收在完好如新的鞋盒里,每穿一次之前都用柔软的干布擦拭不已。
郝丽莎并不快乐,也没什么特别的痛苦。二十七岁的时候她有了自己的栖身之地,可以不太辛苦地养活自己。她甚至还有男朋友。这个叫做方雨声的三十六岁男人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有时间的话也经常开车来看她。除此之外——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呢——虽然说不出什么原因,这个男人是的确用一种他的性格和习惯所允许的方式,不说深深地,至少也是真诚地,不说爱着,至少也是牵挂着这个失眠、平凡、甚至有一点麻烦的叫做郝丽莎的女人。
方雨声本科硕士都是学的经济,却经常违背基本的效率原则开车超过一个半小时到市郊接郝丽莎到市中心吃一顿晚饭,然后原路将她送回。作为特殊关系的标志他称郝丽莎做“Lisy”。至于这个名字有没有真正确切的拼法,两个人都不是太关心。
近来在餐桌上,方雨声总为郝丽莎明显的食欲不振担心。历来对各种营养品嗤之以鼻的他甚至还买了一盒据说改善睡眠的脑白金。郝丽莎说:“谢了!不过要是没有用呢?”在这间高级餐厅的赭黄色灯光下,她的眼睛还是快活明亮的,看不出年纪。
方雨声嗤嗤地抽着烟,耐心地劝慰道:“没用试试也好嘛,你这样老失眠下去——怎么成。”
郝丽莎转动着手里的叉子好半晌沉默不语。“你是一直想问我为什么失眠对不对呢?你想问我的生活里哪有这么严重的让人不满的地方?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一向记不起梦境的郝丽莎有一天却清楚地记得一个梦,方雨声笑嘻嘻地给她搬来了一台“录梦仪”。“这台机器——”他用广告男主角那种夸张又不失分寸的口吻郑重介绍,“能够刻下使用者梦境中纤至毫厘的形象并加以综合分析,其原理相当于……”梦里的郝丽莎死活没听清那些用她自己可怜的物理记忆残余拼凑的原理,只看见方雨声最后自豪地举起右手:“有了这台机器,人类终于可以彻底摆脱失眠的困扰,众所周知,失眠的人都多梦,而对于具有隐喻含义的梦境的本能回避,则是造成失眠的根本原因……”
郝丽莎说:“我是被你烦醒的,绝对。你怎么那么多话,你说啊?”
方雨声听上去哭笑不得:“这也能赖到我头上……”
他好像是真的委屈。对这样一个虽然没什么幽默感的好人,郝丽莎不免感到真正的歉疚:“喂,我又没有真怪你,干吗连个玩笑都不能开?”
可是方雨声此时用一种绝对不会被误解为玩笑的语气,在电话那头遥远地发问:“说真的Lisy,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失眠,你每天晚上究竟梦到些什么呢?”
郝丽莎抓着听筒轻轻摇晃,对于方雨声这种无可厚非的关怀,突然感到惧怕。
他的手用一种无法被指责的温存合理的形状,像一片阴影,柔软地企图戳进郝丽莎灰色的脑质里。
他的声音因为低沉而模糊,要把耳朵使劲贴上听筒,才能听见他说的是:“Lisy我想,我想我们结婚吧。”
“听说了吗,他要跟我结婚。”
这天晚上,郝丽莎终于打破了梦境中要命的沉默。那双眼睛对此既无鼓励也并不阻止。有一个时刻,你很难分辨那目光是纯净还是痴呆,就像人们往往不能轻松地指出傻子和先知的不同。
不过那确实是一双属于四十岁女人的,很美的眼睛。这双眼睛像熟识了几十年一般一霎不霎地凝望着郝丽莎,目光湿润,睫毛上几乎挂着水珠。
她们都理所当然地觉得不必询问对方是谁。
“当然你可能不相信,像我这样认真说起来简直一无是处的女人,真的会有人爱我爱到要和我结婚的程度。”
“那你也一定不会相信,我大学毕业的时候还接到了安达信的offer,是不是?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我拒了,当然。虽然现在也没了什么安达信。我不知道该怎样才算准确地表达……总觉得通过这样的放弃,多少可以抓住一些到底会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至于什么东西,我到今天才不能不承认,我从来没弄明白过。”
“你别问我后悔了没有!因为你如果这样问,我一定会回答,我很后悔。所以啊,我自己是从来不这样问的。”
说到这里,对于自己不可救药的聪明,郝丽莎几乎掩饰不住洋洋得意的神气。
郝丽莎跟方雨声已经计划好去西班牙的潘普洛纳作蜜月旅行。回程的时候绕道造访意大利的罗马和乌迪内,惜乎因为气候和季节的原因看不到大丛盛放的金雀花。方雨声并不掩饰自己对于旅行尤其是这种令人疲倦的长途旅行没有一点兴趣。但是他说:“Lisy你知道,为了你,我可以做很多事情。”郝丽莎一边收拾沿途要听的唱片,一边偏着头看着方雨声微笑。她的失眠没有改善的迹象,不过可以理直气壮。方雨声弯腰检阅她的收藏。
“我明白了,总算——”他脸上似笑非笑。“你过去失眠就是……听这些听的吧?斯堪的纳维亚猎犬,什么东西……”他的表情像恍然大悟,同时如释重负。“你到底要听几个版本的《秋叶》?还有平克.弗洛伊德……所以说你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
突然探究到答案的兴奋在方雨声的脸上镀上一层闪闪发亮毫不掺假的深情。他用一个激烈的动作搂住郝丽莎的肩膀。他的神情越来越温柔,也就越来越不容辩驳。“lisy,我们明天去挑戒指。听话,以后你再也不要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郝丽莎打了个寒噤。“好。”她慢慢说,“好。”
过了大约半分钟她用一种让方雨声深为不安的充满疑惑的语气问:“我就是不明白——我很不明白——雨声,你到底,到底看上了我什么呀?”
明天就要搬离这间好歹盘桓了四载的小公寓。能扔的扔,不愿扔的打包。
方雨声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半坚持:“你那些东西,都扔了算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不管怎么说,郝丽莎已经过了有权叹息的年纪。
傍晚的时候郝丽莎站在桌子上试图摘下挂了四年的深灰色窗帘。远远的天边浮着软洋洋的暗红色云朵,贫血的白月亮升起来。楼下的住户——也不知是男是女——从郝丽莎搬来那年就在孜孜不倦地练习舒伯特的a小调奏鸣曲中板和G大调奏鸣曲小快板,让人从新奇听到厌烦,然后就再也懒得听见。
可是此刻,也就是说大窗帘和铁丝纠缠不清的这一刻,郝丽莎本来踮着脚尖站得笔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个踉跄险些摔下桌子。然后她就开始不动声色地侧耳倾听。突然间,琴声铮铮,凛若冰霜。几年来表现得那样笨拙的弹奏者,竟在瞬间奇迹般对乐曲本身不可思议地全然心领神会,弹得那么清脆,那么严谨,那么深沉,郝丽莎在她27年的生命中还从未听到过。像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一样郝丽莎好容易才忍住泪水。接着——大约是七秒钟之后,她突然惊奇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忍呢?然而这问句一出,泪腺便也随之干涸。
“当然,我完全知道,他说的是‘很多’事情,不是‘所有’事情。”
“有什么区别呢?反正他也明白了,我没有别的爱人。甚至从来未曾有过。那个让我等了27年,愿意为了他做‘所有’事情的人,一丝不苟地遵循这个世界的一般规律,始终拒绝出现。”
“不管怎么说,我这辈子已经成不了什么作家,甚至连成功的撰稿人都算不上。每天给情窦初开的白领小女孩炮制悲情故事的差使,我早就不想干了。”
然而那双眼睛没有理会郝丽莎这番可说是煞费苦心的辩解。公平一点说,她倒也没有流露任何形式的怀疑。
方雨声此时不合时宜地出现,姿势悲伤而强硬:“Lisy,因为我爱你,我有权占据你的梦境。”
郝丽莎惊叫一声,方雨声的脸就像融化一样迅速消失了。接下来的一刹郝丽莎怒不可遏,冲上去揪住一副假想中的衣领:“就算,就算……他到底有什么不好,你说!”她真恨不得把那双眼睛从哪怕是不存在的眼眶里挖出来——挖出来,踩碎,好让她永远消失。
面对这样的危险那双眼睛既没有惊慌失措,显然也没有以牙还牙的打算。相反,她仍然用第一次出现时那种空空洞洞,仿佛玄机无限的目光,无限怜爱地注视着脸孔都变了形的郝丽莎,其纵容和溺爱的程度,只有自恋狂注视自己的目光才堪可一比。
“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郝丽莎嘶声喊。“难道对不可能拥有——不,对从未触碰过的一切,永远怀着一腔不可抑制的柔情,而对实实在在,一伸手就可以牢牢抓住的东西,却到底只能说对不起,我不感兴趣?凭什么我就要这样的无法入眠,泪流不止?”
与此同时,像一具死尸一样平躺在床上的郝丽莎果真泪如泉涌。在这终于来临的几乎可称为睡眠的状态中她无比满足地面带微笑。
“你在为无法失去不属于你的东西而心神不宁,在为无法放弃你从未得到的东西失声哭泣。”回答不知道来自哪里。梦境中的郝丽莎睁着她盲人般的深黑色眼睛四下张望。那双浅褐色温柔至极的眼睛一如既往地茫然,像皎洁的月亮一样低悬在半空,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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