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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爸爸已经告诉了我，这两天耗子不吃饭也没怎么睡觉，可见到他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他憔悴得我差点认不出来，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站在门外，他站在门里，我们都用同样一种眼神望着对方――心痛。
“你…你没睡好觉么？”耗子握着门把手，声音颤抖。
爸爸在边上说：“她说她玩了两个通宵的游戏。”
耗子这才看见爸爸，“爸，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因为我怕你饿死。”爸爸推开门，“不让我们进去了？”
耗子赶紧闪身，“快进来。”我看到他的手抬起了又放下，心里一阵剧痛――从前我这样按他的门铃，他都会这样给我开门，然后从背后环住我。
“我劝你们两个，还是先吃点东西吧。”爸爸把我和耗子拉到厨房，拉开冰箱找吃的。
见了耗子，我一颗心放下，这才觉得有点饿。耗子似乎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没有阻止爸爸手里的动作。“两个小家伙都两天没吃饭了吧？吃点稀饭吧。用电饭煲，很快好。”
我和耗子面对面坐着，谁也找不出话题。爸爸坐在我们俩中间，也不说话。时间就这么过去，我一直低头玩着衣服上的蕾丝花边。一刻钟后，稀饭好了。
“昨天还剩下一点菜，小爽，你介意吃剩菜么？”爸爸从冰箱里拿出一盘炒青菜，要往微波炉里放。
“不用了，”我站起来，“只吃这个就好。”
“只吃稀饭？”
我勉强冲爸爸笑了笑，拿出碗，盛了两碗稀饭，递给耗子一碗，自己拿了糖罐，加了两勺糖进去，又把糖罐推给耗子。耗子微一低头，悄悄用手擦了一下眼睛。
“你们俩单独谈谈吧。”爸爸看我们俩都肯吃饭，放心了，起身要出门。
耗子一把拉住爸爸的衣服，“爸，你别走，我想你在场。”耗子他真幸福，能叫他爸爸，我却不行。
爸爸看着我，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见。“您坐吧，我们也没什么瞒着您的。”我说。
直到这个时候，我还是不知道该给耗子一个什么理由，只好听天由命，看事态如何发展了。亲爱的爸爸，你心疼儿子，可如果你知道女儿处在这样一种境地，你会不会更加心疼呢？
“给我个理由吧。”
我知道他会问我，可没想到会这样直接，我甚至没有准备好，他便问出来了。“没有理由。”我只好这样说。我不能再说我喜欢柳恕了，爸爸在场，我不可以说谎。
耗子狠狠握着拳头，良久，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爸是做什么的？”
我一愣，“我爸？”
“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爸是做什么的。”他看着我，我辨认不清楚他那深邃的眼睛里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不敢看爸爸，为我怕我的眼神泄漏我的心思，“商人。”我小声说。
“你对我这种富家子弟是不是一直有看法？”
“嗯？？”
“我是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俩身份相差悬殊，而且觉得我这种人不能吃苦，只靠家里，所以才不喜欢我？”耗子说着，看着我惊异地望着他。“这两天两夜，我在想你离开我的理由，我想不出来。但如果真的有一个理由，那么只有这个。你说吧，是还是不是。”
“避尘……”爸爸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口。
耗子说：“爸，今天当着你的面，我要问清楚一个问题。”他又问我：“你根本不是喜欢柳恕，你是对我们的未来没有信心，对么？现在我爸在这里，你问问他，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看着耗子，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当着爸爸的面说出这些话，弄得我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就在尴尬的时候，爸爸说话了，“我能做到的最起码的一点就是，我不会从家世去看待一个人。我也不会因为这些反对儿女的恋爱。”爸爸这些话里带了太多的沧桑，不知道是不是和妈妈有关。“我们都是普通人，只不过比别人家多一些经济基础罢了，没有什么可显示的。”
“不，不是因为这些。”
耗子死死盯着我，硬生生把我的下巴扳起来，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那么，我想不出任何其他理由。你不是说过，血统是很重要的么？很多气质都是天生的，小开就是小开，对不对？”
我被耗子逼得快要哭了，可他抓着我的手和下巴，我根本不能动弹。爸只是在一边认真地听，一句话也不再说。
“你觉得我有小开的气质么？”
我倔强脾气上来，一句话也不说。
“我爸有，因为那是我爷爷的遗传，我有，是因为受爸爸影响。我告诉你，我没有血统这东西的影响。”
“避尘！！”爸爸急了，大惊失色。
“爸，你别理我，今天我一定得和她说明白，不然她就一辈子看不起我。”
看不起他？我什么时候因为他的这种身份看不起他了？我一直是以自己身上流着父亲家族的血液自豪的啊！不，不，耗子，我离开你不是因为这些，你不要误会，我离开你的原因不能告诉你，亲爱的，我是为你了你好。这些话憋在心里，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小爽，你给我听着，你知道为什么过生日那天一岁那支蜡烛我没点么？因为我不知道我一岁生日是怎么过的，我告诉你，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那天，六月二十七号，二十一年前的那天，我爸把我从街上一个拉机箱旁边捡了回来，从此这一天成了我的生日。我没什么遗传，没什么血统，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富家子弟！”
我傻掉了，一直在耗子手里挣扎的手也停止了动作，呆呆地望着他。我的天，我的上帝，他是爸爸捡回来的？？他不是我哥哥？？他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我是在做梦吧？老天爷你怎么可以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
“你听清了？你要是不相信，去问我爸。”
我用力点着头，咬着嘴唇，咬破了刚刚愈合一点的伤口，嘴唇又开始流血。耗子见我点头，松开了手，我扑上前去抱住他，失声痛哭。
“还说不说要跟我分手？”
“不！不！不！！”我怎么可能还放开你？既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既然你不是我的哥哥，我还有什么理由放你离开我？不，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理由了，决不可能！耗子决想不到我这样动情的原因，他也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天一夜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我原本以为我再不能做他的女朋友，我原本以为我的爱情就这么完了，可是事实竟然是这样的。天啊，你真是厚待我，我该怎样感谢你呢？
“好了，别哭了，傻丫头。”耗子拍着我的背，想看我的脸。我却死命地抱住他不放――我的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他是不可能体会的，而且，我不愿意让他看到我已经哭肿了的眼睛。“我爸还在呢，你这样抱着我是不是不太好？”耗子在我耳边轻轻说。
这下我才想起坐在一旁的父亲，急忙起身，低头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等我抬起头，爸爸正慈爱地望着我，眼光中满满当当的都是疼惜和怜爱，那眼神让我又惊喜又自豪。耗子起身，回房间去拿纸巾给我的时候，爸爸说：“小爽，你要跟他分手，不会因为他是富家子弟吧？”
“不，”我想也不想地说，“因为他是郑浩轩的儿子。”
爸爸那句“为什么”还没有问出口，耗子回来了。“这是你给我的？”他手里没有纸巾，却拿着我塞到他衣柜里的玉，“这不是你自己一直戴着的那块么？给我了，你戴什么？”
我站起来，从衣服里把自己那块拿出来给耗子看，“是一对。”
耗子笑，露出他的白牙齿，珍而重之地把玉挂在脖子上。“爸，你看。”他跑过去，拿着玉让爸爸看。
爸爸接过玉，手一直在发抖，好半天，才对我说：“小爽，这块玉，你是哪来的？”
这时候我觉得再也不可能有人比我幸福了，喜悦和幸福在我心里横冲直撞，掩饰不住的笑意浮现在我脸上，我知道我可以认爸爸了。爸爸从始至终都是爱妈妈的，他为了妈妈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结婚。妈妈，你是对的，只有你，才是最了解爸爸的人。
“我妈给的。”
“你妈…你妈她…她姓什么？”
妈妈，如果现在你能看到这一切，你一定会感动的。你看到了么？爸爸那百感交集的神情？这对玉，是你们当年一起买的吧？不然他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来？二十年了，妈妈，二十年来他从未忘情，他爱你，并不比你爱他少啊。爸爸说的对，有时候，你离开一个人，这个人并不一定像你想象的那样过上幸福的生活，很可能就此孤独一生。妈妈，你当年的决定，是对是错呢？
“我妈姓张，叫张雨然。”
如果爸爸不是坐着，他肯定晕过去了。我看到他在不住地克制自己，把那块玉狠狠握在手里，玉挂在耗子脖子上，这时候他正弯着腰，看着爸爸这种反应，动也不敢动一下。
我等着爸爸说话，可爸爸只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过了大概两三分钟那么久，爸爸终于开口，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沙哑无力，“你妈…你妈她现在…还好么？”
“挺好。”我迅速地答。说完，我盯着爸爸的眼睛看。我知道他渴望着我再多说一些妈妈的情况，可他为什么不问呢？
爸爸看着我，又过了两三分钟，他着急了，“到底怎么好？”
我轻轻笑了笑，“你说呢？”
这个回答爸爸怎么也没想到。我猜妈妈一定没见过爸爸这样茫然失措失去镇定的样子。“那么…你，你家里还有其他人么？”
哦！我知道了，他是不知道妈妈有没有结婚，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啊。“我当然还有爸爸。”
我以为爸爸会失望，谁知他却笑了。那么一笑，笑得我好心疼。那笑里似乎有释然，似乎也有认命。他不再问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此放弃了寻找妈妈的念头。这时候爸爸松开了握着玉的手，耗子终于站起身来，傻傻地看看我又看看爸爸，不知道我们俩在说什么。
“不过，”我坐到爸爸面前，“我爸现在看起来不太好。”
爸爸没看我，只望着耗子吃完稀饭以后留下的空碗，眼神凄楚而迷茫。
“你想看我爸的照片么？”这是我第一次把称呼由“您”改成了“你”――既然可以名正言顺地认爸爸，还何必那么见外？
我知道爸爸这么一个绅士了一辈子的人，是不会拒绝这种请求的。我从妈妈嘴里听到了那么多关于他的故事，对他的脾气还能不晓得么？果然地，他勉强点了点头。
我抓起椅子上的背包，从里面拿出钱夹，打开，递到爸爸鼻子底下，“这是我爸小时候，你看，可爱么？”
我该怎么形容爸爸此时的反应呢？我实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惊喜？兴奋？意料之外？喜出望外？似乎都不准确。我只能说，他眼睛中忽然而至的光芒让他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当初你给我取‘郑爽’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想到会是个女孩吧？”我“咯咯”地笑。
耗子在一旁彻彻底底傻了眼，愣得像一尊雕像一样，张着嘴巴，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爸爸这时候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手足无措不知所措茫然失措的样子，我看了除了喜欢还是喜欢。
“我可以叫你爸爸么？”
“可…可以，当然……可以。”爸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我再次跌入了那个我连做梦都能想拥有的宽阔的胸膛。
“爸。”这一声爸爸，我等了二十年，妈妈也等了二十年。这一刻，我靠在爸爸怀里，除了眼泪，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我的喜悦擦亮。我尽情地哭着，百感交集。泪水沾湿了爸爸的衣服，那是女儿的泪水第一次沾在他的衣服上，那是我第一次觉出父亲怀抱的安全无愈。
“小爽，你妈她……”
我从爸爸怀里钻出来，抹了抹眼泪，掏出手机，按下一串号码，一边按一边说：“你想知道我妈好不好是么？”
“嗯。”
“那你自己问吧。”按下接听健，我说：“喂？妈，我是尘儿，哎，你等等，有个叫郑浩轩的人要跟你说话。”说完我把电话塞给爸爸，爸爸又一次不知所措起来。
我和耗子都盯着爸爸看，可他张翕着嘴唇，就是不说话。我想电话那头的妈妈也是说不出话吧？不然他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怎么会一句话也不说？
足足五分钟之后，爸爸才了一句话：“是我。你…你是小忆？”小忆？我妈什么时候有这个名字的？哦！那就完全对上了嘛，那个横幅后面的印章，就是个“忆”字啊！“你…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去哪了？你…你怎么可以…一走就是二十年？！”爸爸哭了，泪水流过他的脸颊，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有了温馨的气味。
“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耗子弯下腰，压低声音问我。
我顾着等待爸爸打电话后的结果，摸小动物一样摸了摸耗子的头发，“故事很长，等我有空再告诉你。”
“看样子我要从郑家长房长孙变成郑家女婿了。”耗子嘟嘟囔囔地，绽放出一个绚烂无边的笑容。
（尾声）
“小爽你说我穿什么衣服？这件好么？”爸爸把他带来的衣服都翻出来给我看，让我挑一件。我们放暑假了，爸爸要带着我回国见妈妈。这期间我知道了妈妈原来叫张忆然，后来才改名叫张雨然。我还知道了，那玉原本有两对，爸爸脖子上的那条已经变白了的红线，穿的就是和耗子那块同样的玉。有父母如此，我是不可能不去相信爱情的，不是么？
我指着一套烟灰色麻纱西装说：“这套。”
“西装啊？不穿，多麻烦。”爸爸又去翻弄他的一堆T恤休闲装。
不肯穿？好哇，我有我的办法，保证只一句话就让你乖乖就犯。“反正我妈喜欢，你爱穿不穿。”
“哎，你妈怎么教育你的？这么牙尖嘴利？”
我冲爸爸做了个鬼脸，“这跟我妈没关系，纯属遗传。”
爸正要反唇相讥，耗子冲了进来，“小爽，快过来，帮我看看穿什么衣服。”
我吞吞吐吐不愿意去，“我爸见我妈紧张，你打扮什么啊？”
“我见丈母娘，比我爸还紧张。”
“死相，谁是你丈母娘？！”说着话，我已经被耗子拖出了房间，到了储藏室。我塞给他一整套黑色――黑衬衫、黑裤子、黑皮鞋，理由是免得他的皮肤被显得跟炭素一样。耗子嘟囔着抗议，说这样一来掉进煤堆就找不到了。
飞机起飞那天，晴空万里。法兰克福到上海的这十个小时里，我、耗子和爸爸谁也没有睡觉，一路聊下去，不停地找话题。我想念妈妈，耗子因为要见妈妈紧张，而爸爸，积存了二十年的思念要在一瞬间爆发出来，他比我们谁都还要想念妈妈吧。
出了海关，爸爸一会整一下领带，一会把西装的扣子扣上，一会又打开，一会又整理整理袖子，紧张得不得了。“爸，你要放松，尽量放松。”耗子搭着爸爸的肩膀，取笑他紧张的样子。
“你们看，我妈！”我甩开行李车，一边叫着一边扑向正在关口等待的妈妈。活了二十年，我从未见过妈妈这么漂亮，她脸上始终都挂着那招牌式的微笑，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美丽的微笑。从前我说过，只有在她想念爸爸的时候，脸上才会有这样的笑容，可我想我错了。妈妈最美丽的笑容，只会展现给爸爸一个人看。只有在爸爸出现的时候，那种美丽和柔和，才会出现在妈妈的脸上，一如她今生的爱情。是的，爸爸，是妈妈这一生唯一的栏杆。于爸爸而言，妈妈也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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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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