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游离少年(1-7)
所在版块:文学艺术 发贴时间:2004-09-05 20:07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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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腆着脸往这里发,各位尽管拍砖===========

引子

一屋子人都睡了,只剩下我自己,睁着眼睛呆呆地望向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可我还是徒劳地努力着,想要找到点能让自己安心的东西。
明天就是回国的日子了,我来到新加坡之后的第一次回国。
身旁的三个伙伴发出轻微的鼾声,刚才的狂欢让大家都有些累了。上半年在新加坡的最后一个晚上,谁都不愿意就这么过去,大家没有亲人在这里,于是我们就自己为自己开一个饯行宴会。明天就要飞回各自的家乡了,能从国内相隔万里的地方走到一起,并且在莱佛士共同度过两年的时间,也算是缘分吧。
在无穷的黑暗里,慢慢地回想着半年多来那些我还能记起的日子,注视着半年多里自己巨大的变化,我毫无困意。我想起了获得奖学金的那个下午,正是它改变了我的人生。这改变是好是坏,现在虽然还看不出来,不过总会在以后的日子慢慢明了的。我也想起了被那个下午影响的无数个日子,他们是如此陌生地一个个浮现着,让我甚至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却又叫人觉得无比亲切,这种矛盾的存在让我感到十分迷惑。我在黑夜里试着思考这一切,直到王桢的影子重新跳到眼前,我就再也无法思考了,心里面只剩下既甜蜜又痛苦的复杂的滋味。
日子又点点滴滴地浮上心头。


一 今天你出国了没


在我的思维里,出国一直是个抽象得不着边际的概念。尽管眼下出国是件挺时髦的事,但我既没有海外的富翁亲戚,国内的家庭又不宽裕,所以没有什么自费留学的条件,更不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断没有嫁到外国去的可能。父母的奢望,也不过是报考清华之类的名牌大学然后公派留学。我的成绩虽说在学校还过得去,可是以这个成绩去考清华相当于让武大郎去扣篮——理论上有可能,但仅仅理论而已。我自己也原以为出国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怎能想到后来不但出了,而且比一般人早得多。
初中毕业后的暑假,莱佛士书院到中国招生,烟台这座不起眼的小城也被列入了招生范围,教委自然重视,从各学校挑人参加。我们这群入选者刚打算松弛中考的紧张神经,又被扔进一场考试中,不明真相前不少人都诅咒自己的不幸和学校的薄情,了解内幕后又纷纷转而歌颂学校慧眼识英才。考试结束,我和二中的邱国江被莱佛士招收,成了奖学金学生,用领导的话说是“代表烟台市的中学生”去新加坡留学。现在回头看看,我们和那些没有被选上的人相比,不知谁更幸运些,但当时确实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子。奖学金毕竟不是件人人都能摊上的差事,我这只瞎猫捡了天大的便宜,不激动一下也对不起我的好运气。就这么着,出国和我16岁的生活便糊里糊涂地联系起来,我成了人们口中提到的少年留学生,命运也从此被改变了。
出国前的日子有人轻松有人忙碌:轻松的是我,忙碌的是爹娘。我可以在高中同学都忙着军训的时候悠哉游哉地到处逛或者干脆坐在树荫下看他们受煎熬,与此同时父母却在为给我置办出国行李而大伤脑筋。第一次打点行装,他们归置出了整整五大包东西,我拚上小命都不可能拿得动。天生就讨厌出门带行李的我立刻强烈抗议。于是一家三口又重新整理,忙碌之余妈妈还不忘教育我:“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给你带的都是必需品,你连拿一拿都不干,真是懒得出奇。”
“那也叫必需品?光床单就多塞了两条,我又不是去黑龙江支边。”
爸爸比较狡猾:“好了,你妈也是为你着想,别贫嘴。当然多余的东西也确实没有必要,君子居无求安,重要的是思想。来,把这套中国文学史装上。”
我看看那书,份量抵二十条床单都不止……
挑来捡去还是剩下了三大件,我背上个大得夸张的背包,左手旅行袋,右手旅行箱,往镜子前面一站,活脱脱一个逃荒者,看上去比当年的知青还知青。人家两口子倒好,在旁边连连点头还说着“不错不错像个出门的”之类不腰疼的话。
走之前我曾强烈要求妈妈不要送我,因为我受不了掉眼泪的气氛。可出发那天妈妈还是去了,算了,去就去吧,走了之后就大半年都没机会看到她了。告别了眼圈红红的妈妈,告别了海滨小城烟台,带着那堆罗里罗唆的行李我从烟台到了青岛机场,又从山东到了新加坡,再从樟宜机场到了莱佛士书院的宿舍。我将在这个地方开始我接下来两年的新生活,自己去发现迎接我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在新加坡的法定监护人蓝主任特意安排了早一年来的中国学生跟我们住一起,帮助我们熟悉这里的生活。我们到达新加坡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几位中国的前辈却一直在宿舍楼下等我们,让我觉得特感动。分配房间时我跟邱国江住进了不同的房间,我房间里的是两个前辈和一个还没到达的同一届的学生。两个前辈一个来自上海一个来自武汉,那个还没见面的同学来自黄石,小小一间寝室就住了中国四个地方的人,而且都是我从没接触过的南方人,叫我一下子觉得世界小了许多。
简单安顿后大家就休息了。躺在陌生的床上,呼吸着岛国独特的极度潮湿的空气,登陆新加坡的第一晚,我没有像一些留学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而是很快就酣然入梦了。不知是我天具异禀还是那些小说煞有介事地吓唬人。
上学的第一天就出了个大洋相。起床后我看到同寝室的前辈都在穿校服,就问他们我没校服怎么办?前辈说不要紧你只要穿件自己的衣服就行了,回头蓝主任会带你们去买校服的。我想既然无所谓,那就来点地方特色吧,于是穿上一套白底红字的山东泰山队队服就跟着前辈吃早饭去了。吃过早饭两个前辈溜溜达达朝学校走,我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他们俩聊着聊着一回头看见我,大惊失色:“你还穿着这队服?怎么没去换衣服?”我不解地反问:“你们不是说什么衣服都行么?”
“也不能穿这么鲜艳的啊,和白校服一对比显得太醒目了,你至少要穿件浅色的衣服才行。”
可是晨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回去换衣服显然来不及,衣服扎眼总比迟到现眼好,两个人只好硬着头皮把我带到了升旗的广场上。结果不出前辈所料,整个晨会期间,我周围的人眼睛都在我身上转悠,似乎新加坡国旗不是挂在旗杆上的那面星星月亮,而是我身上这些橘红大字。我自己呢?只恨地太硬,挖不出一个足够大的洞钻下去……
开始的日子总是对一切都感到很陌生很新鲜,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观察着这个与中国血缘关系最为相近,然而却处在截然不同制度下的亚洲小龙。和我熟悉的烟台相比,在新加坡的日子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不论是生活的氛围还是生活本身。街上的人们大都行色匆匆,除了安享天年的老人外,白天在街上很少见到信步缓行的人,大家总是脚步飞快,那架式就像晚了一步就会丢掉一笔大钱一样。这大概就是传闻中的发达国家的人们的时间价值观吧,确实是与国内行人的悠闲有很大差别,高效率大概也是这么来的?我的朋友胡子扬对此却有不同见解:“走路跟赶着投胎似的,似乎看上去忙得要死就能证明自己的地位一样。真正挣大钱的人活得才舒服呢,只有这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重要的人才这么魂不守舍地瞎忙。”我听了这话对他的见解很是佩服。
至今还记得,来新加坡后最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件事:刚来的时候,我对遍布校园的饮水机产生了兴趣,这种随时提供冷热饮用水的电器不但比国内的家庭饮水器先进实用,而且随处可见,走到哪里都能喝上冰水和开水。我像个头回进城的乡巴佬一样研究了半天,然后感叹发达国家就是奢侈,这种24小时用电的饮水器要想在烟台变成免费的公共设施,至少得再等十年。狮城生活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这么一台小小的饮水机,这让我的自尊心很受打击。平心而论,我的民族自豪感还是比较强烈的,一直就对崇洋媚外现象咬牙切齿。不过身临实地之后确实感受到了生活水平的差异,难怪多少人出去了就不愿回来,宁肯在外当三等公民。出国前同学为我饯行的时候也曾“语重心长”地上思想课:“同志,出去了要把握好路线方向,别被资本主义的香风吹晕了。”我当时就拍胸脯:“你们真小看咱的民族气节,知道‘富贵不能淫’么?那就是我追求的境界。”
这个气节似乎真的是件很难保持的东西,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都“失节”了,包括和我一同出来仅仅几年的一些中国学生。


我们来到新加坡已是11月,学校今年的学期很快就结束了。上一届的中国学生大都回国度假,我们则要留在这里强化英语,为明年的正式学习而准备。
出国前邱国江受人之托为烟台的一个女生带东西。她们是早一年就来到新加坡的,所以算是我们的学姐。一天放学后,学姐们就打电话过来了,说要给我们两个接风,于是我和邱国江就按照学姐的指示到宿舍附近的地铁站见面。虽然邱国江有一张学姐的照片,但是我们互相都没见过面,所以到了地铁站后,我们俩只好东张西望,找那些看上去“像”是学姐的人。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女孩儿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像是也在等人。我当时很莫名其妙地觉得即使她不是学姐,也是个中国人。当然,这有可能是因为我对漂亮女孩比较注意。不过初来乍到,我还没那个胆子去贸然询问。正琢磨着,那女孩儿已经走到我们跟前用中文说:“你们两个是从烟台来的吗?”原来真的是!我们连忙答应着。她又回头喊:“哎,他们在这儿。”不远处又有几个女孩跑了过来。用电影里的话说——我们终于找到队伍了。
不愧是前辈,学姐们都显得很大方,抢先自我介绍起来,倒显得我跟邱国江十分扭捏。“正常情况,新人都有这毛病。”我心里安慰自己,这时一个女孩儿说话了:
“我叫陈晨,以前是烟台四中的,后来转去一中了。”
陈晨?我连忙抬头,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映入眼中。我在初一初二刚进四中的时候,不止一次在学校集会的时候听到这个名字,有时候是拿奖,有时候是升旗,还有些时候自己也记不清了。我连忙说:“我也是四中的。”
陈晨说:“是吗?太好了,我也有个学弟了。你们好几个学姐都是二中的,她们知道邱国江是二中的以后高兴了好半天呢。”
我一阵冲动,想说我早就认识你了,但转念一想,人家学姐根本不认识我,就别自找没劲了。弄不好换来一句“这种套近乎的方式早过时啦”,还是别丢这个人。于是我把冲到喉咙的一句话又给咽下去了。我突然想起在国内的时候一直都是有话就说,当着父母老师我也从没顾忌过自己的言行。妈妈还老教训我“三思而后行”之类的东西,我压根没听进去过,怎么一出来倒反而自觉地收敛了许多,或者是我在陌生的环境下怯懦了?我正一个人天马行空地东想西想,一个不知叫什么的学姐对我说:“哎,你说呢?”
“我说什么?”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
“你想什么呢?我们正在商量去哪儿玩。”
“哦,我们刚来也不知道什么好玩的地方,听你们的吧。”
学姐乐了:“真听话。还是有个学弟好。”
几个女孩儿叽叽喳喳了半天,决定先去吃饭再逛乌节路——学姐说乌节路是新加坡最繁华的地方,性质跟中国的上海北京差不多。其间她们不停地打听烟台的近况和我们的新学校的条件,我们两个“一一为具言所闻”,除此之外就是老老实实地坐着或站着,那天我的眼睛基本上没怎么离开地面,直到聚会结束,都没看清楚那八九个学姐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后来大家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学姐们都说,那天怎么看怎么感觉是一伙人在相亲,只不过我和邱国江更像要出嫁的姑娘。这评价叫我们俩一直别扭了好几天。


接下来的日子全都用在了英文补课上,不紧不慢的课程一连煎熬了我两个月。开始的英文课简直是活受罪,老师讲得不亦乐乎,我听得稀里糊涂。说实在的,补习老师非常和善,总是强调如果我们哪一句听不懂可以随时提问,不过我实在不好意思举手,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几乎每一句话我都不懂。最叫人沮丧的是有时一句话听不明白,老师解释了一大通之后,我还不得不告诉她:就连她的解释我也一句没听懂。看人家忙活得满头大汗焦急万分,我心里都产生负罪感了,后悔当年的英语课总是溜出去踢球。
不过话说回来,也真不明白自己在国内三年小学四年初中的英语都学到哪儿去了,怎么除了早上中午晚上好其它的一概完蛋。就这三句我还常常一出口就弄混,于是开始的几个月内我一见到老师就得思考中午好怎么说,晚上好怎么说,以至于等我选择好句子要开口的时候,人家已经走出很远了。总算见识了人们所说的语言障碍,实践证明这一关过不了还真是够遭罪的。就说生活吧,连出去理个发都得跟人家连说带比划半天才能扯明白,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喜欢留平头的原因——省得跟理发师纠缠不清。话说不明白没什么,回头要是在脑袋上横一刀竖一剪子地折腾几下,那就不用出门了。
日子慢慢过去,我跟湖北“大部队”的同学也渐渐混熟了。相处的时间一长,就发现不少湖北人的特点。首先是说话音量奇大,都说山东豪放,我这个山东人倒是着实让湖北同学说话的分贝吓得够呛。他们之间聊个天都跟吵架似的,要是赶上俩人真起了点争执,那嗓门儿最起码响彻整层楼道,怎么听怎么像是随时准备咬对方一口。
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各地方言大荟萃。我们这一届25个学生里面湖北人就占了21个,绝对的“主力”,其中又以武汉人最多。剩下的是我们俩烟台人,江浙的诸舜皓和许平。比上一届的涵盖范围少了一点,不过数种方言混合起来也一样够人折腾的。光湖北老乡们就有好几种地方话,他们自己听着倒是都差不多,没什么交流障碍,我们这些“少数民族”可受了罪了,比听英文还费劲。诸舜皓和许平怎么说也是同属长江流域,过一段时间后便能慢慢熟悉,我和邱国江就死活也分辨不出没有卷舌音的南方语调来,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俩不论在学校还是宿舍,耳朵里一律是天外之音。就这么接受了几个月熏陶后,我俩竟然对湖北方言无师自通了——英文还没熟呢,倒先学了一门武汉话。至于最先学会的几个词,毫无疑问是武汉方言里的经典脏话了。邱国江为此对着我大发感慨:“学语言这东西,最先会的肯定都不是什么好话。”
混熟了以后,大家晚上也就不急着早早睡觉了,经常是一两个寝室的人都凑到一间屋子里谈天说地侃大山。按照国际惯例,最受一群男性欢迎的自然是荤段子。以前在国内的时候,身边的大部分同学都比较喜欢表现自己的正直,由于有这种环境限制,所以我对荤段子没太多经验,来了这儿可算是开了眼了。前辈们在这方面表现出了十足的榜样风范,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引人入胜,都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操持来这一大筐材料,听得我直后悔当年没早对这方面进行钻研,错过那么多学习机会,亏大了。


一天晚上大伙儿正聊得起劲,上一届的李琪拿来学校的校刊,让我看一篇文章,说是他们那一届第一猛人的手笔。我看落款:胡子扬。名字倒是不算罕见,不过连上姓氏之后就显得很牛气。文章题为《逍遥游》,里面写得那叫一个深奥,庄子的典故一揪一大把而且特有深度——让我觉得作者太哲学啦。我看完后正冲着李琪抒发对胡子扬同志的敬佩,李琪一扬下巴:“这不是过来了?他就是胡子扬。”
我抬起头,一双酷似凯撒雕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极执著,而且透出一股类似“你不服吗”之类的挑衅情绪。当时我就叫这双眼睛震了。看了无数双眼睛,还从没见过这么一双永远透着不屈不挠的眼光,脑子一下子把鲁迅阮籍之类的人物通通过了一遍。我正沉浸于眼睛并猜测该老兄会是多么一个正义的守护神时,胡子扬却一个跨步撩裆直攻躺在我床上的李琪的下盘,彻底击垮我对其正直形象的幻想。胡子扬看到我正在读他的文章,就说:“那东西写得挺糙的,真正的大道理其实都是些非常简单的东西。”听完这话我更觉得此人不简单了。
胡子扬的房间就在我对面,一天我跑过去找胡子扬和李琪玩,又一次领略了这位猛人的风采。
靠墙的那张床上,各种尺寸各种厚度的中英文书七零八落尸横遍野,夹杂以封面各异的光盘,间或还有连外包装都不见了的裸体盘,床单上散落着面值不等的硬币闪闪发光,一台一看就知道已经在主人手里饱经沧桑的笔记本电脑占据着枕头的位置,而枕头则和被子一起懒洋洋地躺在床角边的地上,床上留下的纯空间连一只稍大点的猫都容不下。我当时对胡子扬如何能在那仅存的几平方分米内睡觉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后来才发现胡子扬根本没拘泥什么平方分米,他直接躺在各式各样的固体上而且安然入睡。
这就叫名士风流大不拘。
话说回来,胡子扬可不是因为邋遢而出名,第一猛人的学问决非一般人够得着的。就说那些天女散花般的书吧,古今中外术理文哲,没有他不看的,看了还就能消化。我也曾经假模假式地看点哲学思想什么的,可惜一看多了就头疼,明白自己命中注定不是玩深沉的料,从此对有本事深沉的人感到无比敬仰。
于是乎,高水平的邋遢与高境界的思想有机地结合,就拼出了胡子扬这么个猛人。我问过胡子扬:“是邋遢衬托水平,还是水平导致邋遢?怎么但凡有点才的人都挺邋遢?”胡子扬正在脱他那一个月一换的校服,听完这话冲我一龇牙:
“丫都是学我。”


学校为了让我们熟悉环境,在假期安排了不少游览活动。12月中旬,监护人蓝主任挑了个星期天,带我们去了新加坡的旅游胜地——圣淘沙。
大清早出发就不尽人意。我们得先坐车到码头然后乘船上岛,新加坡的客车都带空调,因此密封得极好,车里便总散发着浓郁的汽油味,偏偏我和邱国江又都晕车。一上车我就开始感觉胃里的早饭直往上翻,不得不强忍着恶心,上车前拿了本小说结果一页也没看进去。邱国江晕得更厉害,直接倒在最后一排的长条座位里了。
一番车船转换后,一行人登陆圣淘沙岛。这里游人如织,和我们同一时间到达的另一支大团队是一群日本学生,日本男生一个个发型怪异,大多数都顶着个类似“雀巢”的东西,女生就像色情电影上的一样,都一身水手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爱校爱到这程度,出来旅游还穿校服,弄得我们里面不少人眼睛都不自觉地朝人家那边瞅。我们是男校,注定长年累月见不着异性同龄人,对女生的渴望也得算情理之中的事。
蓝主任正张罗着我们照相,一个路过的欧洲游客自告奋勇给我们揿快门,大家或蹲或站组成一堵肉墙后,他说等我数一二三你们就一起喊cheese(奶酪)——原来外国人照相也兴这个。不过我们在国内都是喊“茄子”,大家喊着喊着就成“瘸子”了,对残疾人忒不尊重。而且我死活不明白照相时不喊“茄子”会对相片或者茄子本身带来什么不良影响。
蓝主任带我们去一个炮台参观,后来才记得叫西乐索。上面横七竖八倒是有不少军火,可惜当年还是没能挡住鬼子。炮台上的小博物馆里还有不少英军的照片和蜡像,我指着照片冲邱国江发牢骚:
“这哪儿是打仗啊,整个一个童子军野营,看报纸打扑克下象棋侃大山,就差没把老婆带来了。”
同学熊枫打岔:“这叫革命乐观主义,能够表现出对日本侵略者的极端藐视。”
“是够藐视的,把自己都藐视到棺材里了,莫非这就是你的榜样?”大伙轰地一下笑了,熊枫立刻和我扭作一团。很快我的双手就被熊枫扭到身后,连连求饶他才松开。熊枫长得真不愧对其名字,虎背熊腰,一般群众看见他估计都会肾上腺分泌加速同时有报警的冲动。
逛完了炮台又去海滩,新加坡海滩游泳的人挺少,不过穿着都特暴露,我指的是女的。男的本来也就一短裤,再暴露就该进局子了。凑巧那帮日本学生也流窜到这片海滩,一群男生嘎嘎叫着到处冲来冲去也不知是在玩什么新潮游戏,女生就站在海边安安静静地看海聊天。当时我们正在吃午餐,不少人吃着吃着就抬头看那些女的。啪!一傻蛋因为过于专注日本女生而把盒饭打翻了,米饭鸡汤全扣在身上。大伙儿一阵狂笑,傻蛋却顾左右而言它:
“那群日本学生这么跑来跑去的,累不累呀。”
其他人立刻群起而攻之:“操,装什么蒜。看女的就说看女的呗,虚伪。”
到了晚上,我们又浩浩荡荡杀奔鱼尾狮雕像去看“激光音乐喷泉”。熄灯前解说员一再恳请观众不要使用闪光灯从而破坏效果,可演出期间全场照样是光芒闪耀,一片灿烂。同学在旁边嘀咕:“我还以为外国人有多文明,原来也有不遵守秩序的啊。”我看着连连闪烁的镁光灯突然想起个问题——这些闪烁中,不知有多少是中国游客制造的?
看完表演大家开始往回走。玩了一天之后,我们一个个都筋疲力尽,走起路来有气无力跟国民党残兵似的。熊枫说:“其实关键在于队伍里没有女的,以前在国内春游的时候,不管有多累,在女生面前总是精神饱满。”我们几个立刻表示同意。好像主席他老人家也说过: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看来这异性荷尔蒙还有兴奋剂的作用,以后奥委会也甭费心费力药检了,允许各国运动员配偶随队就成,保证世界纪录打着滚地刷新。
回航的船不疾不缓地破着水面,夜晚的海水由深绿色变成了深紫色,水面上反射着不远处的灯火,跳跃着点点金光,颜色象是北美大陆上淘出来的金沙,形状却像是杀戮战场上四处飞溅的血点。圣淘沙渐渐向后退去,鱼尾狮依旧高高耸立,眼睛放射着光芒。我看着鱼尾狮,而鱼尾狮并不看我。也许这关系,正如我们与新加坡吧。


[疯子随笔 A]
我十七岁,我出国,我来到新加坡。在这之前,我的生活是怎样的?在这之后,我的生活又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不知道,因为我似乎从不曾认真考虑过。如果说刚出国时我还对未知的生活有着某种幼稚且毫无逻辑可言的期待,那么现在,两年之后的今天,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支持这期待的动力。期待向前跨出一步,就变成了幻想,幻想又被我自己亲手扼死在思维中。也许对于人们来说,一切期待就这样无止境地重复着走入万劫不复,然而人们还是不停地制造出新的期待,再用自己的双手将它们一一埋葬。
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制造希望,而制造希望的目的就是为了毁灭希望,那这未免太讽刺了,然而我们正是在这样一种可笑的处境中洋洋自得地活着,并且趾高气昂地自诩为高等动物。我和同甘苦的旧朋友分离,然后认识新朋友,不久的将来,我们又将分离然后再结识新的朋友,每一次分离都有可能是永别,但每一次相识却不一定会出现知己。这样下去,真正的朋友就会越来越少,如此恶性循环的唯一结果就是,在我们死的时候环顾身边,生命中的每一个朋友都不复存在,只有一群看上去象是孝子贤孙的人。
我努力从一团混沌中寻找出一条线索,能让我理清自己的思路,至少,让我能明白自己十七年来究竟得到了什么。可是现实与梦想的混淆如此严重,让我看不清过去与现在,更不用说未来。有时候我会想起窦唯的一首歌——
矛盾,虚伪,贪婪,欺骗,妄想,疑惑,简单,善变,好强,无奈,孤独,脆弱,忍让,气愤,复杂,讨厌,嫉妒,阴险,争夺,埋怨,自私,无聊,变态,冒险,好色,善良,博爱,诡辩,能说,空虚,真诚,金钱,伟大,渺小,中庸,可怜,欢乐,痛苦,战争,平安,辉煌,黯淡,得意,伤感,怀恨,报复,专横,责难。
哦,我的天,“高级动物”!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我们只是一群孩子,却提前踏上了大人的战场,其结果无非是两种。我们中的一半将会灵魂出窍,挣扎在真实与虚幻的边缘;一半将会无是无非,生活在完全没有知觉的社会里。我们期待却大失所望,我们寻找但无人指路,我们奋斗却一无所有,我们绝望而不知所终。

*** *** ***
坐在桌子前,我铺开纸给国内写信。已经是12月底,很快就要开学。屈指一算,来到新加坡竟然已经两个月了。我一口气给朋友写了五六封信,不过内容都差不多,不外乎是说说这边的新鲜玩艺。给好朋友的信都写全了,我又在脑子里过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谁。
一个名字跳出来——王桢。我想了很久,才在纸上简短地写了两行话:“我不知道这封信你能不能收到,如果觉得还有必要的话,请回信。”
把纸塞入信封之后,我就陷入了长久的近似沉睡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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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命运的天台放眼却看不到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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