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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来Santa Barbara两周后,我大致安顿了下来。
我住在离校区很近的一幢小房子里,每天骑自行车去学校。清晨我穿过飘着咖啡香的小街,总会看见路边的咖啡馆里,一边互道早安一边翻开报纸的人们;傍晚我则沿着海边的小路骑回来,有时或在岸边勾留一会儿,直到黛色的群山上,落日的余晖渐渐黯淡下去。
Santa Barbara居不易,这是富人定居或度假的胜地,物价水平可与纽约相较;然而因为有了那一列永远温文缄默的青山,山脚下浩浩汤汤的大洋,以及山中连片连片茵绿的葡萄园与颜色蓝得如宝石的湖泊,即使是囊中羞涩的学子也不愁生活的乐趣。对于一个暂时寻找宁谧的歇脚处、渴望思索的空间的旅人而言,这些就更形天赐。
记得那个初春的午后,在Nicoletti’s,校园里面对盐水湖的咖啡馆。
浸在咖啡的浓香里,思考的灵魂仿佛也散发出淳厚的香气。那天我决定扔掉一门课,感觉很舒坦——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是否出于自愿会导致很大不同。浴在加州明媚的阳光里,喝的咖啡,豆子来自苏门答腊,我意识到自己尽管对求知抱有极大热忱,对尽快修满学分、完成学业之类据说很重要的目标却无动于衷。
我观察咖啡馆里的其他人:一个穿着大红毛衣的美国老太太,一边啜饮一杯咖啡,一边慢慢剥着一块近棕黑色、烘烤时加了杂粮和果仁的松糕,缓缓而从容地送到嘴里嚼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咂着厚嘴唇,手指随意地在纸袋边上抹干净;煮咖啡的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美国女生,她清理垃圾箱的动作麻利,白色的肚皮从皮带上沿挤出来……他们都活得那么惬意。我突然怀疑久居岛国的人是否能想象这样的感觉,比如我自己,只能取观望的姿态:揣测着他们的轻快、舒展和自在,仿佛一举手一投足,身边的空气都懂得配合似的——就是那样自在的感觉。
那一刻我感到由衷的羡慕。
5.
对于旅居在外的人,所谓自在,所谓从容,常常短暂得转瞬即逝。
刚到美国的第四天我就做出“冒险”举动:搭陌生人的便车——因为我没料到往返镇中心与校区的巴士,最后一班返程的车是在傍晚6点之前。暮色倏的垂落,我站在空荡荡的汽车站,距离校园约十多公里。
好心送我回家的是一位信基督教的女士。但她先驾车去另一个地方,又回家一趟,然后才送我回去。老实说,当她开车去其他地方时,一路我都不太放心——但又委实无可奈何。
“不然怎么办呢?”最终到家又彼此温暖地道别之后,我在电话里向D解释,“难道你要我摸黑沿着高速公路走回来吗?”
不久又出了一件事。我们房子里有一个美国男孩:父母都在伯克莱执教,他自己的专业是生物学,毕业时成绩接近满分。他每次都说接下来要去Connecticut深造,其实他的意思就是去耶鲁。春节前他大闹一场,从用脚踢冰箱到抓着菜刀对着水池桌面乱砍一气——谁也没想到:他其实有精神问题,而且是遗传性的,发作起来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偏偏我是唯一一个目睹他发疯全过程的人,就在当天我们俩负责为所有人准备晚餐的时候。
在这个世界,什么叫做“偶然”呢?又有哪里真的能找到“安全”?
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理由埋怨了——因为我在美国遇到的中国人,大多数境况都比我更糟;与他们所面对的人生压力相比,我碰到的几件尴尬事儿几乎都不值一提。从那时开始我就抱有一个想法:终有一天,我想把他们的故事都写下来。
6.
走下飞机,W是我在大洋彼岸遇见的第一个同胞。她比我年长几岁,母亲朋友的女儿,在南加州大学攻读工程系博士。她的男友也在读博,但是在墨西哥城,几个月来洛杉矶一趟。每次团聚,俩口子必定买菜剁肉包一大堆饺子,把冰箱冷冻层塞得满满的,够W吃上一两个月。
在W的寓所,她就煮饺子给我吃:饺子味道淡淡的,醋却很浓。我一边吃,一边咂着饺子里被冷冻的温馨,不知余后慢慢汲取又会是怎样一种滋味。
W的寓所颇零乱,行李箱和不用的旧家具堆在一起,仿佛准备搬家的样子——其实是一贯如此。寓所三人合住,除了W以外还有两个男生,包括一个德国人,每天早上他都把生的绞牛肉涂在面包上,作为早餐。
W次日下午就送我去Santa Barbara,之后我去LA几次,都没有打搅她。事实证明这是对的:直到我七月再去她那里暂住,才看到她辛苦打拼的实情。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屋角一条长长的切片白面包,松松的袋子似乎匆忙中没扎紧,因此面包永远都显得不新鲜。计较营养的缘故,我自己是不吃白面包的;但W每天早上都打包四片带去学校,然后就一头扎在实验室里干到午夜过后才回来。因为有我在,她也驾车去过几趟附近的集市,从一个台湾速食店里打包了很多熟菜回来,留给我在她不在的时候吃。
属于W的房间在寓所临街的外角,呈不规则的L形;到下午,整个房间浸在太阳光里,一片明澄澄的黄色;晚上开灯,则是黯淡的昏黄。我闷在房间里上网、听传统民乐CD、翻她的书,切身体会了LA的沙漠型气候。
之所以在LA住了十多天那样久,因为W太忙了,有些日子忙得抽不出时间送我出去玩;她又不准我独自外出,说是太危险;甚至不让我去附近逛逛,因为隔几条街就是西班牙裔或黑人聚居的街区,传说发生过各种各样的恐怖案例。“我实在抽不出时间……今年有一门课特别难学,但我估计自己应该能全部拿A;可是,我下学期很可能还是拿不到fellowship。”有一天晚上,W向我解释,说很抱歉让我耽搁在LA,说着说着竟哭了。她告诉我她为了拼过别人,除了拿了一门比较深的课程之外,还主动承担了多一个班的教学;但她说,只怕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因为老美给fellowship都偏向西班牙裔——即使那些人成绩不如她。她告诉我她的一个学长的事情:举家带口来读博,妻子没有工作,全家就靠他一人读博的津贴;他一路过关斩将,就快获得博士候选人身份了,结果在倒数第二项测验上弄砸了,被取消资格、前功尽弃。这个30多岁的人去找系主任,泪流满面、甚至跪下来求情,最终也无济于事……
那他将来怎么办呢?我问。W说没人知道。
那一夜,我们谈到两点多,我也忍不住流泪。谈话结束后,W洗了把脸,又挑灯赶完剩下的工作,我则躺在床上对着她的背影无法入眠。我始终无法忘记她回过头来的一刻,一定要我答应她,绝不把这些事情告诉家中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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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音希聲,大象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