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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的《色戒》一时炒得沸沸扬扬,在这个躁动的社会里,老百姓关心的是他大胆超越底线的性爱镜头以及被本地审查机关的删减情况,对故事和电影本身的诉求却减淡了。昨天晚上刚刚看完情爱镜头被剪得所剩无几的《色戒》,恕本人愚钝,心中并没有那种所谓什么删减影响电影连贯性的愤慨,反而脑海里充斥着王佳芝最后放走易先生的情景。回家的路上,又掏出张爱玲的《色戒》,从头到尾看了第四遍,等到车子驶到我家楼下的时候,心中才发觉电影虽然和小说讲着同样的故事,但是出来的感觉却很有些不同,所谓“一个故事,两种表述”。
首先,本人要说,作者本人所拥有的特质对作品的风格和影响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简言之,一个女作家的作品被一个男导演来改编,有些未说尽的东西被挖掘了出来,同时,有些说出来的东西被无意或刻意略去了。先来看看“当家花旦”王佳芝蜕变。她本是一个在香港普通的女大学生,因为参加爱国剧的演出的余热未散,一次和同学又心血来潮就演了一出戏,和汪政府的要人易先生挂上了线,之后为了使假戏能够更真,她把初夜给了一个她不喜欢的男同学,但后来易先生竟然因为工作离开了香港,两年后,在上海又相见,王佳芝继续扮演未演完的戏,却因为刹那间动了真情,放走了汉奸,最后把自己连同其他几个同学一道送上了不归路。
小说里,王佳芝和易先生一共做了两次爱,没有直接描写,只有一句话“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哩,他拥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还有一处是写事发当天,易先生来接她,一上车,“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电影里就是把这两个地方所透露出的情爱、缠绵、色欲放大了,拉长了,写实化了,图像化了,直白易懂了,啰里啰唆了。另外,小说中那句仿照西方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的经典名言“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也能够在电影里找到很好的注脚——而也就是这些注脚,在审查的时候,没有通过。
作为女作家的作品,小说里对女主角心理活动的变化常常给予细致到位的必要关照。王佳芝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梁闰生。对于过程,小说里的描述十分隐讳,但是对王佳芝前后的心理却给出了提示。王佳芝“便宜了”他,只因为“有牺牲的决心”,或者说是入戏太深了。之后,她有些“懊悔”了,觉得自己“傻”,甚至在上海重操旧业时,深感“别人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看她”,早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可见,她对那一夜的付出是有着复杂感情的,心中对自己的悔恨、痛苦以及无奈是十分明显的,这一点电影里有提及,但是和对性爱情景的剖析比较起来,显得不是不到位,并没有借着张文有限的笔触去深探王佳芝的内心活动。
除此之外,影片最后,在印度人的珠宝店里,小说用相当的篇幅,在描述两人买钻戒的过程中插入大量王佳芝的心理活动。刚上楼,坐定,王佳芝的心理就有些惴惴不安,“因为不知道下一步怎样,在这小楼上难免觉得是高坐在火药桶上,马上就要给炸飞了,两条腿都有点虚软。”虽说“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但是王佳芝毕竟是没有经过训练的学生,到了临头,内心还是难以掩盖那种紧张的情绪。
她看到店主拿出那枚粉红钻,很有点得意的意思,尽管自己还带那颗“叫人见笑”的“翡翠”戒指,但是心下暗自感叹老吴选的这爿店这次“总算替她争回了面子”。紧接着,她又意识到“马上枪声一响,眼前这一切都粉碎了,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但又怕“被他看出来”,“不敢朝这上面去想”。这段心理变化恐怕无关爱情,只能说明王佳芝是个好演员,戏里戏外好似分得清,又好似分不清,迷迷离离中,“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把那枚戒指把玩了一会儿——其实也是在拖延,好给外面的接应的人赢得时间——最后,王佳芝又发出这样的感叹:“可惜不过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这么一会工夫,使人感到惆怅”。面对大事来临,王佳芝还有这么一段颇女人姿态的心理活动,不能不感叹张看人之深之透,构文之巧之妙。
电影里面用那只粉红钻,让观众看到易先生对王佳芝的爱,这是最普遍解读方式,尤其是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里。电影里对上面所传达出来的王佳芝的心理刻画明显缺乏展现,本可以运用一些特写镜头、意象音效营造出内心状态的机会被掠掉了,映入眼帘的只有粉红钻夺目耀眼的光辉。不能不说,电影过分想要表现王佳芝为情所困的境地,却忽视了这些细腻的心理变化。
其实,小说里,王佳芝的确不太明白自己对易先生的感情,按照“阴道理论”,她问自己“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当他看到易先生坐在黄昏里,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突然觉得“这个人是真爱我的”,更是“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然后就放走了他。一切都那么迅速,但是很显然,作者这里留了空白,要读者,或者说需要导演把它找出来,补上去。现在的珠宝店的情节看起来有些单薄,让一些没有读过小说的或者不愿意读小说的观众,简单地以为王佳芝是为了一枚钻戒就动了真情,从而枉送了布置周密的暗杀计划。从这点上来看,电影在后面的处理仓促了,戏还没有做足,就匆匆放走了易先生,一切就结束了。这很难不让人觉得是作为男性导演对女性心理琢磨不够的一个体现,尽管他对那个时代的风貌的把握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电影对女主角的心理刻画不够,可以算是难掩的瑕疵,而要他直接和重庆方面的老吴倾吐“老易越来越钻到她的心理来”,且不讨论这样情节的合理性,但就艺术层面来看,略显过于直白。
易先生走后,小说里的王佳芝上了三轮车,就直奔“愚园路”,那里有个亲戚住,且“幸亏”这次在上海跟同学“这伙人见面次数少”,“没跟他们提起”这个亲戚的住处,便想去住上几天,“看看风色再说”。可见,王佳芝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她虽然没有经过训练,但是还是懂得在万一事情败露后,给自己安排一个对策。电影里,王佳芝却还要去和易先生幽会的“福开森路”,想必是要表现她对这份感情的难以割舍,而三轮车夫个人“不服气,直踏到封锁线上才停止”的行为,现在也多少被赋予一些王佳芝对易先生不放弃的一厢情愿的感觉,看到路被封锁了,心底无奈,但也似乎明白了什么。电影里的这个改动,对于不了解小说的人,也许无关紧要,可是对比张文,就不免觉得电影里的王佳芝在儿女之情上,确实有些幼稚了。
电影里为了铺垫这一点,伏了很多线,好像一开始,王佳芝参与进这个计划,就不是完全发自内心的,而是表示对邝裕民几个眼神的支持;之后在上海,也是又遇到了邝,才坚定了她重登“舞台”的信心——这些在小说中,却都没有直接提及。电影里的一条暗线就是王佳芝对邝裕民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恋,跟老吴倾吐内心难以承受的压力后,邝眼里噙着泪水,临走时,王佳芝又说“三年前,你是可以的”。之后,两人吻了一下,王佳芝匆匆地走了。可见,王佳芝对邝没有恨,反而是一种时光不再的埋怨和眷恋,她不能不把她对邝的感情埋藏在心底,而优异地扮演着“麦太太”,完成着当初邝交给的任务,似乎也就是回报了。这种设置在电影里不失为一个很感人的机关,但是这样就很难解释王佳芝为什么最后一刻对老易动了真情,她的心似乎早已经给了邝。
小说里不存在这个问题,张笔下的王佳芝是个对爱情“抵抗力”很强的女孩子,“有一阵子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邝裕民,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显然,小说里的王佳芝对邝没有什么留恋可言,她和老易周旋到后来已经基本上是一种入戏太深不能自拔的后果,而自己也仿佛在这段虚假的戏中找到了一些所谓真实的东西,可是当虚假的东西一旦暴露出来,她立刻就跳脱出来,想躲到亲戚家里。总之,王佳芝不完全是一个稚嫩的女学生。
其次,电影里的易先生也不像小说里那般无情了。张的笔下,男人很少成为正面的形象,大多猥琐。他刚在珠宝店脱险,就“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之后还有一番自恋的话语:“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他觉得他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在考虑的是如何让自己不被别的特工机构探听到自己这样疏忽大意,“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他还要接着这个事情吓唬吓唬他太太,看看她自己“交友不慎”的后果,也免得她以后听到别人嚼他和麦太太的舌头的时候会大吵大闹。易先生回到牌桌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张对易先生的这种描写,言简意赅,一个无情、冷酷、自私的男人跃然纸上。
李安恐怕是觉得男人也未必有那么坏,何况是让自己真动了感情的一个女人。先是他颤抖着签订处决令,之后那颗粉红钻在桌子上摇啊摇,象征着他心里的困惑和彷徨。回到家的易先生没有走回牌桌,而是一个人坐在曾经和王佳芝翻云覆雨的床上,怅怅地若有心事,仿佛还在回忆什么,听到十声钟声,暗示王佳芝一干人已经处决,他拖着疲乏的脚步离开了房间。电影里的易先生对稳拿王佳芝是很有些情意的,即使知道了她是刺客,依然是怀念的——其实,电影也为易先生对王佳芝的情感作了铺垫。
电影里是易先生故弄玄虚地让王佳芝拿着一个装着他的名片的信封去找那个珠宝店的经理,王佳芝是一个人选定了戒指,事发那天是去取做好的戒指。而王佳芝可能已经在选定戒指之后向其他人通报了地点,所以他们才会准时埋伏在珠宝店周围。邝和吴私自打开那个信封时,还煞有介事地说是王佳芝被怀疑了,这也是设计上的声东击西、欲扬先抑,等到观众一看,才发现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易先生给她定了礼物——这一段小说是完全没有的。
小说中,王佳芝从凯司令咖啡馆出来,上了老易的车,借口要去修耳环上的小钻石,把他引到老吴他们已经为她选定的珠宝店去的。她和他都是第一次进入这个陌生的地方,更会让她有种大难将来的恐惧感和压迫感。小说颇费一番气力来描述这个珠宝店的陈设和装潢,就是为了显示出这里完全“看不出是‘珠宝店’”的气象,很明显,是那种不起眼的小商店。在铺陈了这许多,才写易先生问店员有没有钻戒的事情,这便引出两人上楼那一段内容。易先生放着先施、新新等闻名的大百货公司不去,偏挑这么个小店面,又是在这么个当儿,顺便问起来,心里头对王佳芝到底有多少感情,恐怕也不言而喻。
细细想来,上楼买钻戒这一段完全是易先生临时旁生枝节。本来的计划中是王佳芝修耳环,定好了来取的时日,二人便往外走,旁边两个看钻戒的男客迎上去,贴住了易先生给一枪,王佳芝在混乱中被接应的人接走。但是易先生的请求使得事情有变,这也就是为什么王佳芝心里还要一直琢磨楼下和外面接应的人会不会因为逗留时间过久,而被街上的探子怀疑。易先生本是“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这是小说中的表述,易先生对自己和王佳芝这段缘分的态度也毋庸多言了。可是,在电影里,我们看到了另一个易先生,或者说是导演对易先生另一面的解读——但是张的笔下却难窥见这种解读的依据。
这种种的不同,也许不能机械地看作是作者性别身份所起的作用,但是,在相当程度上,这种假设是成立的。电影毕竟是电影,即使是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也依然不妨碍它独立于小说而成为一份艺术品。用电影的角度来看,李安的《色戒》也许不能算得上完美,但是一般导演已经很难企及。
电影一开头也是打麻将。小说可以用这种情景作开头,一来营造气氛和基调,二来也来介绍人物,几笔写来,篇幅短,但是该点到的已经点到了,如果继续写上几段,难免让人觉得冗长无味。换成电影,麻将桌的戏不好拍,每个人的位置固定,动作又受限制,篇幅长了同样会兴趣索然。李安深谙个中道理,开场一局麻将戏拍得比小说中还要有韵味。强光灯的映照下,伴着隐隐悠悠留声机的声响,三个官太太加上王佳芝这个“麦太太”,四个人一面熟练地打牌一面聊天,从到哪家饭店吃饭说到谁的老头儿最近怎么样,又说到戒指,表面看来一通闲扯,却已经把官太太们的生活情景浓缩地展映出来,别有一番气派风流。
李安把镜头使用得比几位太太打牌还要娴熟,脸部特写捕捉住每一个人细微的神情变化,手部特写把一双双缀着钻石的玉手的每个细节都记录下来,四个人的聊天不停地进行着,那只有当事人才明白的话题看得观众这些刚被拉进来的门外汉一头雾水,镜头切过来摇过去,一时间更分不清谁在讲话,谁在摸牌。每位太太的神情各异,一个眼神,说不清是牌局上的争斗,还是生活中的嫉羡,摸牌打牌的动作是那么自然,又丝毫不影响嘴上东南西北的说话,和小说不同的是,电影里面不时在太太们说话的末尾或者中间加上一个“吃”“碰”字,配着麻将声响,的确比小说中的描述更生动三分。岂知这些太太们的老头儿不是在另一局更大的麻将桌上吃来碰去呢?
电影把很多小说中略写的东西都场面化了,比如学生们一起演出爱国戏剧和晚上一同庆功游香港;一些一笔带过的事情人物都被具体化了,比如邝裕民的那个在易先生手下的小同乡曹先生,更由此引出邝裕民最后一刀捅死他的场景等。这都是把一个二十页的短篇小说变成一个两个余小时的电影所必然需要的加工,可能这也是李安选择这个小说的一个原因,有比较足够的空间留给他来进行二度创作。但是,对于增加老吴的戏份,尽管我们可以看到导演是在使王佳芝的故事更加丰满也为她最后做出的行为提供一个解释的依据(老吴丝毫没有注意王佳芝在倾吐时流露出的不能自拔的苦衷),但是这个人物的一些行为和情节还是应该做进一步的雕琢的。
老吴是一个专业的特务,见的事情和经的事情应该比王佳芝不知道多出几十倍,却对自己的感情那么难以控制,在最后一次见到王佳芝的时候,发起了脾气,对邝裕民那么慷慨激昂地陈说了自己的心情。这恐怕也是不成熟的表现吧。另外,王佳芝作为易先生家的座上宾,在那个年代,竟然没有被任何人跟踪过,还能堂而皇之地去找联络站。不能不让人怀疑,是真没有人跟踪,还是王根本不具备发现有人跟踪的能力。因此,老吴这个人的戏,在电影中显得有些不适很自然,可能导演做的功课还没有十分到家。
上面谈了这些,只是看过电影后,心中一些小的感受,总体还是觉得电影是不错的,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和小说不一样,这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也许,张爱玲的东西拿来做电影,本身就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李安能做到这样早就应该褒奖有加了。以前的《倾城之恋》差强人意,《红玫瑰白玫瑰》给人了一些惊喜,现在轮到张爱玲这部没有什么名气的短篇小说登场了。但是张文《色戒》里面的精髓却似乎在不经意间失掉了那么一些些。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李安的《色戒》作为由小说改编的电影来不是十分成功的——至少没有它作为电影那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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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由来梦一场,虚实莫要细思量。待到有朝梦醒时,回首往事黯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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