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离火
所在版块:文学艺术 发贴时间:2008-10-22 22:11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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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流行诈尸?我也来还个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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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火


1.

---------初九:履错然,敬之无咎。---------

黑暗,无边。
足以唤起心底最深处恐惧的,吞没一切的黑暗。
需要光,需要方向。
像是有了回应,远处两簇光芒闪动,引导着迷途之人。
循光而去,由远及近。
光芒之处是暗之尽头,却非生之所在。
那是两道目光,如同喷着怒火的蛟龙,猛冲过来。
来不及闪避,就这样被穿过了胸膛,刺透了心脏。

"!!"
嬴政猛地从梦中惊醒,手抚在胸前,舒了口气。
心兀自突突地跳着,嬴政转头望向房间另一端。
那样物事独置在一人多高的三足木架上,薄薄月色之下,并无法看清。
却有一丝有所思般的微笑爬上嬴政唇边:"连那份嘲笑也还在么?真是信徒般的狂热啊……"


当日早朝,侍卫押一人上殿。
"启禀陛下,此人名鲁句践,乃陛下所令捉拿之荆轲余党。"
那鲁句践双手被反剪,垂头而跪,闻此言道:"非也!我不过与荆轲那厮下过棋喝过酒而已,且话不投机,全无交情。同党之言,从何谈起!"
"咄!陛下尚未开口,哪有你狡辩之份!"赵高于旁大声叱道。
鲁句践侧头而望,只见众多官员立于大殿两侧,更有执枪执斧者列于其后,无不铜目圆睁,逼视于他,不禁心中一凛。再偷望前方,不远处阶上一名八尺男子,身着绣龙华服,头戴垂珠金冠,抿唇威然而立。
鲁句践心下生怯,慌地垂下头去。

"带走,如常处理。"威严而冷漠的声音由上传来。
侍卫将鲁句践拖下殿去。
鲁句践的哀号只听得半声便戛然而止。

嬴政以手支头,略感疲倦。
这七、八年来,所谓的荆轲余党,也该杀得差不多了罢。个个进殿不是哀哭求饶磕头如捣蒜,便是手足颤抖话都说不出来。如鲁句践这般还能维持冷静甚至辩上两句的,已经算是十分难得了。

"陛下,若要将荆轲残党一网打尽,又何必每每亲审?交给臣下们处理便是。"赵高见嬴政面露疲态,开口进言。
嬴政摇头:"不必多言,再有所俘,依旧送来见朕。"
赵高诺诺而下。

嬴政暗叹口气:他们都不似那人。
当日偌大宫殿,列排士兵之前,那人未有一丝惧意,镇定自若,谈吐自如。
直至身负重伤功败垂成之时,依然倚柱而笑,口放狂言。目光中怒火沸腾,且含深深嘲讽。
甚至最后身被乱刀,四肢离体,形态皆无,那面上之色却全然不改。

何以执着至此?嬴政不懂。
有能者得天下,无能者让其位,有何不当?


此日午后,嬴政乘车与从者出行,路经闹市,嬴政令放慢速度,徐徐而行。
街上百姓早被拦在一旁,或躲入屋中,或低头束手肃穆而立,偶有大胆者悄悄抬望,为睹始皇身姿。
嬴政见一排排店家秩序井然,陈列物品亦琳琅满目,心下甚喜。

正在此时,嬴政忽然感到一种灼热直击而来,凝在他左边侧面上。向左望去,只见一头缠青巾,身着白袍之人迅速将头低下。
目光已撤,而气未散。嬴政可以确定,适才的灼热,便是来自那人眼中。
嬴政故作不在意,转开头去,即刻吩咐侍卫,秘密调查那人。

三日之后,侍卫将所得消息悉数回报。
嬴政听罢敛目,略加思索,道:"给他机会。……"


2

---------六二:黄离,元吉。---------

恪襄来到咸阳已有月余。
积蓄已尽、眼看山穷水尽之时,幸而寻到一份差事,在城边一冯姓人家中做些杂物。
主人冯唔,乃是颇有身份之人,家业贩盐为主,交往甚广,与咸阳城中上层人物常有往来。

冯唔好音律,尤好筑之乐器。家中宴请宾客之时,常请乐师击筑以助兴。冯唔自己也于闲暇十分,奏上几曲,聊以自乐。
如此,冯府经常充满击筑之音。

渐渐,府中侍从、仆人发现,每有筑音传来,那名叫恪襄之新仆总是驻足倾听。起初听过便罢,全无反应;而后边听边摇头点头、偶尔轻笑或叹息;再到后来,竟大放厥词,品头论足,道"此处尚好、此处大谬"云云。
便有多嘴之人,将此事传于主人冯唔知道。

于是,一日冯唔于堂中再宴宾客之时,派人传来恪襄,言道:"听闻你于击筑一事颇有心得,此事当真?"
恪襄道:"小人不敢菲薄,倒确是略通音律。"
冯唔挑眉道:"哦?那今日就请恪襄在此奏上一曲,何如?"
恪襄也不推辞,低眉颔首,长身一揖,道:"如此,小人便献丑了。"

说着,恪襄在筑边坐下,闭目、静心。须臾左手抚上琴弦,右手拈起竹尺,轻击起来。
曲调由筑中流出,绕于堂中,传于窗外。
一时鸟雀不鸣,月隐风息,惊觉四座,宾主忘欢。

一曲既终,只听得"铛"地一声,侧立于旁的一名侍女手中的小酒爵跌在地上。
冯唔与众宾客呆然相望,人人心中起伏难言,脸上泪痕纵横。
恪襄曲中悲意,唤起众人心底哀伤,却又说不清到底所为何事,只是一股脑儿地倾泪而出,倒也痛快。

冯唔定定心神,轻轻抚掌,道:"先生真乃高人。冯某此生,从未听得有人击筑精绝如斯。先生这般人物,竟屈居府中,冯某怠慢!这些日子,先生真是受苦了!"说着,躬身深深一礼。
恪襄忙还礼,道:"冯先生不必如此。"
冯唔又道:"先生适才所奏,为何如此悲伤?实令人心郁难平。"
恪襄淡淡道:"恪襄只是久未击筑,今日重拾故技,思恋起昔日家乡故人,如此而已。打扰了众位兴致,多有得罪。"
"哪里哪里。"众宾客面上泪痕未干,纷纷言道:"先生所奏如同天籁之音,今日得听,实乃幸事。"

自此,冯唔拜恪襄为府上乐师,偶尔于闲暇时请他指点琴艺,或宴请宾客时拜请恪襄击筑为兴。
恪襄琴音,总有挥不去之愁绪,令人哀伤。
然恪襄将此愁隐于音律精妙之中,曲终时人人落泪,却已无法分清是因曲中伤情,还是感叹恪襄琴艺之妙。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恪襄之名渐渐传播开来,秦国贵族争相拜请恪襄击筑,皆被恪襄音律所俘虏。
不出半年,冯唔接到皇宫传来诏书:始皇陛下传恪襄入宫,为御前乐师。


恪襄于秦宫大殿中,跪于嬴政面前。
"草民恪襄,参见陛下。"
"抬起头来。"
恪襄抬头,面前之人身着锦衣华服,身形魁梧,剑眉长目,霸气逼人。此时,正带着饶有兴味的目光观望着他。恪襄心中一凛,忙收敛心神,只尽量平心而视。
嬴政见状,似乎露出一抹笑容,随即问道:"你是何处人氏?"
"草民是秦国人。"
"哦?"嬴政挑眉:"可听你口音,并非本地之人。"
"如今陛下天下一统,四海皆为秦朝,草民自然是秦人。"
嬴政大笑。以上礼待之。


3

---------九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

时至仲夏,嬴政常因梦魇,半夜而醒。
梦境多与之前那次相似。
嬴政却并不讨厌此梦,只非常好奇,细细注视着木架上的物事,心想:这许多年来仍如此,是魂之游世?抑或是气所凝聚?难道世间真有不灭之灵?仙道之说并非无稽之谈?
嬴政遂使人遍寻奇人异士,求访有道或曾得遇仙缘之人。

一日大臣徐福上殿带来一人,身着道袍,手执拂尘,鹤发童颜,目朗如星。
"陛下,此人乃道家高人,号计文子,尤擅易学,自言曾得仙人指点。"徐福道。
"即是如此,还请先生为朕卜上一卦,可否?"
那计文子对嬴政袖手一揖,道:"自然。"

有侍从摆案于前,焚香案上。
计文子在案前闭目静坐,约有半柱香,方才取出随手携带之五十根竹签。
计文子先取出一根竹签放置于旁,代表天地未开之太极,再将余下四十九根随意分开,握于双手之中。接着,由右手签中抽出一根,夹于左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再将右手所握之前签放下,数左手中签,四四数之,余下三根。计文子将此三根夹于无名指与中指之间,再以左手数刚才由右手放在案上的竹签,四四数之,余下四根,复夹在中指与食指之间。
此时,三个指间中的竹签数加起来为九。此为第一变。
再将余下之签继续分分数数,再两变之后,得一阳爻。
如此重复,经三六一十八变,卦成。

"陛下此卦,乃是离卦。"计文子缓缓解卦道,"离者,火也。离卦上下皆火,一主'罹',必经凶险;一主'丽',必以亨通而终。初九之爻,恐有人事步履错乱而来,当警戒;六二者,乃居上位者朝晖所覆,一时无难;九三者,见黄昏虹霓,人众歌而无乐,乃祸事之兆。九四之阳爻处于阴位,不正、不利,似欲燃烧,却又须臾化于无形之间,不足为惧。六五则阴爻处于阳位,此系悲伤之极,必见泪如雨。上九阳爻,为凶险将至,然陛下必亲身化险为吉,摧敌首,自此无灾。"

嬴政听罢,抚掌大笑:"这离卦,卜得甚好!然朕有一处未解:古有言,万物各得其所附著处,故谓之离也。先生何以全无提及此依附之意?"
计文子微然道:"陛下可知重者反之?离若与他卦相和,必得此意;然陛下此离卦,上下皆离也,纵有附着,亦必短暂。得此卦,难免争端临险,毕竟道之不同也。"
嬴政以手托腮,长出一声,似笑似叹。

随后,复又言道:"徐福言先生曾遇到仙人,此事确否?"
"是。一年之前,余曾在东海之滨,幸逢一蓬莱岛上仙人。"
"仙术之中,可有留魂聚魄之法?可有人虽身死,气、灵犹在之说?"
"这便不知了,仙人与余之论及易学,未提及其他。"
嬴政点点头,命人重赏计文子及徐福。


此时,恪襄入朝已近半年。
比起在冯唔府中,于各个大夫士族之间周旋忙碌、到处应场的那些时日,现在秦宫中的生活非常清闲。嬴政日理万机,闲暇下来召他演奏的时候并不多。

然而嬴政无疑是极通音律之人,恪襄非常清楚。
每次击筑,若他稍有分神,嬴政必明了。而后曲终之时,便会用充满兴味的目光盯着恪襄,问"恪襄先生适才击筑之时心里想到了什么?为何一派巍峨高山中突然冒出夜冷凄凄之音?"云云。

这日亦然。
时近黄昏,彤霞漫天。恪襄一曲奏罢,抬头正对上嬴政深邃之眸,似若有所思。
恪襄别过头去,错开眼神,将所用竹尺收入绣袋之中。却听嬴政忽道:"恪襄先生是否心有未竟之事,未了之愿?"
恪襄手上一停,道:"陛下何出此言?"
嬴政依然紧望着恪襄双眼,道:"初时人皆传言:听恪襄之筑,无不落泪者。遂请先生入朝。然近日,朕听先生琴音,悲怨略减,而怀恨之意未平。却不是有何心事么?"
恪襄低首道:"陛下敏锐。然小人燕雀之意,不敢污陛下之耳。"
"也罢。"嬴政笑道,"所谓侯门深似海,恪襄先生本是不羁之琴圣,被朕困于宫中,自然气闷怨生。先生若哪日实在住得厌了,大可向朕明言。"
"陛下说笑了,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比得上此处生活富足悠闲。"
"哦?那么先生心事,非在宫外了?莫非,是我这秦宫之中,有先生所念之人之物么?若是如此,先生依然可以明言。只是,朕所有之美人、黄金、官职,恐都难入先生雅目吧……呵呵。"
"恪襄惶恐!陛下……"

"罢,罢。"嬴政笑中将手一挥,打断恪襄之言,又道:"朕听闻擅击筑之人,亦擅和曲而歌。不知恪襄先生可否为朕一展歌喉?"
恪襄垂目道:"恪襄惭愧,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恪襄不会唱歌。"
嬴政笑意未减,目光却益发深入犀利,直视恪襄双眸。也不说话,只这样盯着他看。
恪襄见嬴政如此,以手摸了摸眼角,看看手指,复又起身,道:"陛下,恪襄脸上想是有何不洁之物。还请陛下恕罪,恪襄这便去修容。"
说着,向嬴政深深一躬,往更衣之处而去。
嬴政望其背影,眯起一双长目,眼中笑意渐收,嘴角却扬起笑容。


4

---------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八月,残暑时分。
秦宫上下尽人皆知,始皇嬴政每逢八月,必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其原因与多年前曾被始皇尊为“仲父”、后又于始皇亲政不久之八月被逼自尽的吕不韦一事相关。是以众人每至八月,均小心翼翼,生怕触怒始皇陛下。

恪襄对此并不知情,却亦发现近日嬴政召他演奏颇为频繁。且在听琴之时往往出神,不再若以往以挑出恪襄分心之处为乐。有时一曲结束,嬴政目光仍牢牢滞留在恪襄脸上抑或是其他地方,许久方回过神来。对于乐曲,嬴政亦不再加以评论,倒是叹息居多,而后便不发一言就此离开。

是日傍晚,嬴政于咸阳宫后园中摆酒,使人唤恪襄。
恪襄抱筑而至,只道嬴政召他击筑。才将筑置于一侧案上,却听得嬴政道:“恪襄,稍后再击不迟,先与朕对饮几杯。”

恪襄心下不解。但仍依言跪坐于嬴政对面,手捧酒爵。
嬴政举杯道:“恪襄可知,今日乃一年之中,月最圆最亮之时?”
恪襄闻言抬头,果然见一轮圆月,高挂夜空,其光皎皎。
嬴政续道:“据闻,民间百姓,多称此日为‘团圆’之日,必与家人一同饮酒赏月,共享欢聚之乐。”
恪襄道:“如此之日,陛下竟传恪襄共饮,恪襄实惶恐不已。”
嬴政不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荡向恪襄,又如往常一样紧紧系在恪襄眼中。然而此次却又不同于常,少了平日的那股犀利,多了一分难见的郁郁之色。

良久,嬴政叹道:“恪襄,你说,朕该与谁共饮?”
恪襄心下奇怪,道:“陛下上有太后,下有子嗣,虽无册封之皇后,尚有妃嫔佳人……”
嬴政摆摆手,亦笑亦叹道:“太后?朕之母,非人之母也。朕还未沉溺声色,她先霍乱宫廷。当年若非需要朕为她争求地位,恐怕朕早在当日赵国追杀之时,便被她丢下了。朕唯念她生育之恩,否则早送她去见吕不韦及嫪毐那厮,让他们团圆去。”

恪襄闻言,低头拜道:“陛下,此等言语,如何与恪襄讲得?恪襄惶恐……”
“哼,”嬴政冷笑,“恪襄,此等事情,咸阳宫中人人知晓,只无人敢言。朕说与你听,亦是因为你满嘴‘惶恐’‘惶恐’,却并无一丝惶恐之意。你以为你眼中神色,骗得过朕么?”
恪襄无语。

嬴政再笑一声,道:“若说妃嫔子女,个个竭其所能欲取悦于朕,不过希望以朕之宠幸,保自己地位而已。如前之六国,又有哪个皇后、太子不是终日惶惶,寝食不安,活得战战兢兢,怕被人夺了位、害了命去?是以朕不封后,不立嗣,为他们免了这许多争端。”

恪襄依然无语,将手拢于袖中。

嬴政再饮一杯,喟然叹道:“恪襄,你非为官之人,心中音律清明,朕此些言语,说与你听,再合适不过。只有一事,朕实不明:世间有人可为所念所求,倾其全部,纵身死而无憾。何以愚蠢执着至此?”

恪襄思忖一番,道:“陛下之前,亦是执着于统一中原、合并六国,又何以不解追求之执念?”
嬴政笑道:“朕虽求六国之地,却非拼却秦国举国上下,抑或朕之性命。若要朕舍命来坐这始皇之位,朕是万万不肯的。可偏有许多人,宁可粉身碎骨,也要追求什么大义;执着之气,虽死犹存。天下之事,居不同位者,所见本就不同,你之大义,非我之大义。为一己之狭隘,轻率牺牲,朕真是大大地不解。”

恪襄心中微动,良久方道:“陛下坐拥天下,所求却不得之事鲜矣。然普通人等,求而不得之事十之八九;偶有所得,必大为珍惜。若有他人夺其所珍之物,必不惜拼却全身之力。”

“哦?此言有理!”嬴政大笑举杯,道,“恪襄,为你此答替朕解惑,来,与朕干此一杯!”
恪襄道:“不敢。”遂小心捧起面前酒爵,饮下杯中之酒。

恪襄才把酒爵放下,嬴政忽道:“恪襄,你袖中似是有样物事,不知可否取出,与朕一观?”
恪襄微楞,依言从袖中取出一截断竹,约一尺长短,一端断处颇为尖利。

嬴政细细望此断竹,而后又将目光移回恪襄眼中,此刻眼神又恢复以往之犀利。
“不知恪襄随身携此断竹,所为何事?”言罢,嬴政双目如鹰,直盯住恪襄,等待回答。
恪襄缓缓道:“陛下,恪襄留此断竹,欲削成竹尺,为击筑所用。之前用之竹尺稍有磨损,影响筑音,略有不谐,陛下也曾一再指出。是以恪襄欲更换竹尺。”

“原来如此。”嬴政挑眉笑道,“那么,朕倒有兴趣,想要看看这击筑之竹尺,是如何削成的。恪襄可否现在削与朕看?”
恪襄道:“陛下既要看,恪襄自然从命。”
“如此甚好,朕为你找一把快刀。”说着,嬴政顾左右道,“将王翦唤来!”
旁侧有小侍应声而去,过不多时,武将王翦应命而来,跪于嬴政面前。
嬴政道:“王老将军,朕欲借你那把匕首一用。”
王翦并不起身,解下随身所带之匕首,递于嬴政。
嬴政道:“王翦,今日借你匕首,乃是为恪襄削竹所用,你去恪襄身边看着,若能学会,日后可为恪襄多削几片,免得他日日带着竹子。”
王翦应了,起身站到恪襄身旁。

嬴政拿着匕首,对恪襄笑道:“恪襄,此匕首乃是天下最锋利之物,为昔日赵国徐夫人所制。曾被淬与剧毒,见血封喉,朕几乎死在这把匕首之下啊……呵呵,如今朕将其重新冶炼,去掉匕首上所淬之毒,赐予王翦大将军。你用它削竹尺,比起寻常匕首,必能省下不少力气。”
随即,将匕首放至恪襄面前。

恪襄低眉,拿起案上匕首,手竟有些微抖。
嬴政哑然笑道:“恪襄,这是怎么了?”
恪襄深吸口气,道:“陛下,恪襄向来用寻常刀子削竹,未曾用过匕首,更何况此等奇物。是以有些不适。”
嬴政道:“既是如此,朕再为你取一寻常小刀,何如?”
恪襄道:“陛下不必麻烦,恪襄能用此珍奇匕首削竹,实是幸事。”
说着,恪襄一手握竹,一手持匕首,低头削了起来。
嬴政与王翦在旁观看,目不转睛。

约莫一盏茶时分,竹尺削成。
恪襄将匕首入鞘,转头交与身旁王翦,道:“将军战功所凭之物,竟被恪襄用在此等无义之事,多有得罪。”
王翦望向嬴政,得嬴政示意,方接过收好,道:“恪襄先生不必如此,先生音律无人所及,此匕首能有饮血之外用途,也属难得。”

嬴政抚掌笑道:“王老将军所言极是!经恪襄之手,此伤人凶器亦染上一身风流,是它的造化!恪襄,今晚你便用此新制竹尺,试上一试,看合不合手。明日朕再来听你的琴。王翦,你随朕一起走吧。”
说罢起身,背向恪襄,往园外走去。王翦紧随其后。

走得几步,嬴政忽停了脚步,身子微侧,却并不回首,言道:“恪襄,朕今日与你说这许多话,乃是念你为一代乐师,应心中有乐艺而无政恨。望你莫负朕之所言,不然……”
嬴政话未竟,言止于此。半晌,径直离去。


5

---------六五:出涕沱若,戚嗟若,吉。---------

自那之后,嬴政近两月未召恪襄演奏。
秋意一日浓似一日,风中萧瑟之音渐起,花木相继凋零,叶尽转黄,纷纷飘落。

一日清晨,嬴政起身上朝,宫中小侍为其整理房间。
不多时,只听得一声大叫从屋中传出。内侍主管赵高闻声,忙抢进去查看。只见那名小侍坐倒在地,脸孔煞白,满头大汗,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房间角落那三足木架上的物事。
那小侍见赵高进来,抬起手臂指向那样物事,手指颤抖。嘴唇哆哆嗦嗦,高声叫道:“赵……赵大人,赵大人……这,这……这眼睛在……在发光……刀子一样……一样的……”
赵高闻言,也是一惊。细看过去,却是隐隐有着凌厉之光从那物双目中微透出来。

赵高亦不免背生寒意,勉强维持镇定,喝斥那小侍道:“哼!此等胆小之辈!陛下许是放了颗夜明珠进去罢了,如何这般大惊小怪!若再有甚流言乱传开去,岂不扰得人人不得安宁?还不速速起来做事!”
那小侍微皱了眉,似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依言起了身,继续清扫工作,却战战兢兢地不敢再接近那个三足木架,更不敢抬头观望。

赵高遣散其他人等,私下去向嬴政报告此事。
嬴政听罢,只微微一笑,道:“不须惊讶。几个月来,偶尔都会如此。或许,便是为着今日之故罢。”说罢,略加思索,又吩咐道:“今日晚些时分,朕邀群臣共饮。你叫恪襄也准备一下,务必前来赴宴。朕亦许久未听他琴音了。”

傍晚,嬴政于殿中设宴,宫中上下人等均陪坐在侧。人人均略有诧异,不明始皇陛下何以于今日大摆筵席。
众人坐定,嬴政环视四周,道:“恪襄呢?他怎么不在?”
赵高忙起身应道:“禀陛下,小人已亲自去请过恪襄先生,然他言头痛乍作,无法前来赴宴。”
“哦?”嬴政眨眼笑道,“既是如此,也不勉强。夏无且,你且去看看,为他施施针,或许会有好转。”
御医夏无且领命而去,嬴政遂与群臣共饮,赏歌舞为乐。

至席散,嬴政携三五侍卫,亲往恪襄房中探望。
恪襄听始皇陛下驾到,起身至门口相迎,躬身道:“恪襄微恙,不敢劳动陛下大驾。恪襄惶恐。”
嬴政径直走进里间坐下,一双眼睛细细打量着恪襄,道:“恪襄,头痛可好些?”言语虽说着关切之词,目光却无甚关切之意,反而锐利异常,仿佛想从恪襄脸上找出什么证据一般。
恪襄低头答道:“承蒙陛下关切,夏先生已来为恪襄施以针灸之法,现下已好些了。”
“那便好。”嬴政笑道,“不过,你面上留有泪痕,且双眼发红,想是夏无且他手法不精,施针过重,弄痛了恪襄吧。”
恪襄更低了头,道:“恪襄惶——”

“哼!”嬴政重重一哼,打断了恪襄的话,收起面上笑意,道,“莫再跟朕说什么惶恐之词。恪襄,取你的筑来,朕许久未听你击筑,今日便是特地来此,听你弹奏的。”
“这……”恪襄抬头,面露难色,道,“陛下,恪襄今日身体确是不适,恐奏不出什么好曲,只会有碍陛下之耳……”
“无妨。”嬴政道,“就算听你杂乱错音,也比其他人有技而无神的演奏要好些。”
“可是……”
“恪襄,莫非你不是‘身有疾’,而是‘心有疾’?头晕到要违抗朕么?莫再推托!”嬴政说着,转向两旁侍从道:“你们快快将筑取来,置于恪襄面前。”

侍从应着,将筑摆好。
恪襄见此,双眉深锁。
嬴政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抬手击奏。遂道:“恪襄,怎么还未开始?”
恪襄眉头蹙得更紧,道:“不知陛下,想听什么曲子。”
嬴政以手指轻敲着腿,望向窗外,悠然道:“嗯……听说从前燕国有一曲,描绘风之萧萧,天地将寒的……”
恪襄听到“风之萧萧”,身子微微一震,蓦地扬起双眸。
嬴政却似未注意到,继续说着:“……此曲正适合如今深秋时节。恪襄,就奏这一曲吧。”
恪襄嘴角似有细微扯动,随即抬起双手。
待左手抚上琴弦,才奏了两个音,便是“啪”地一声。

嬴政一惊,抬眼看去,只见筑上,正中央那根琴弦已断。
嬴政双目泠然,霍地站起。
身边两盏烛火,被他起身之风带得一闪,有一盏竟噗地熄灭。

恪襄拜于地,道:“恪襄惊扰陛下,请陛下恕罪。恪襄实是身体不适,竟不小心……”
“不小心?!”嬴政喝道,“恪襄,恪襄!上次你爪牙渐露,朕曾假作不识,告诫于你,不想你竟如此执迷不悟!——恪襄,恪襄——客在他乡。你以为,朕真的一直被你蒙在鼓里么?嗯?高,渐,离?”

嬴政怒吼之声回荡在屋中。
拜于地上之人,却在余音中徐徐站了起来,面对着嬴政,微然而笑。
他目光炯炯,全无适才病态,缓缓开口道:“既然你早知我是高渐离,又为何留我在宫中?为何不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干脆杀了我?”

嬴政怒中亦笑,道:“因为朕喜欢看你的眼睛,喜欢看你目光中谦恭之下掩盖的仇恨与愤怒;朕也喜欢听你击筑,喜欢欣赏你曲调中隐藏的铮铮之音与无形杀气。这些,冯唔他们只怕都听不出来罢。你又何必在今日,为你那死去的钟子期拒而不弹?难道还有谁比朕,更懂你筑中之音么?”

高渐离盯着嬴政,一声冷笑,目光轻蔑。

“就为了那个死人,那日,你不肯为朕唱歌;今日,又不肯为朕击筑。”嬴政眯起双眼,道,“你既如此执着,朕便成全了你。让你在今日——他的祭日,送他一件珍贵的礼物。来人!唤赵高!让他把朕吩咐他所准备之物拿来!”

不多时,赵高捧着一个黑漆匣子赶来,小心翼翼送到嬴政手中。
嬴政打开匣子,里面乃是一根香。

嬴政令左右侍卫擒住高渐离,压住他的头,令其面孔向下。
嬴政亲自点燃了香,一缕细细的淡紫色轻烟自顶端逸出,缭绕在空中。
嬴政走到高渐离面前,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道:“高渐离,朕说过了,朕喜欢看你隐藏着愤怒、仇恨,却看似平静谦恭的眼眸。如今,你的目光太直接,太张扬了,朕不喜欢。”

说着,嬴政将那香置于高渐离头下方,让那紫烟径直飘进高渐离的双眼。

高渐离只觉双目刺痛,泪水夺眶而出。泪珠直直地跌落在地上。
嬴政使个眼色,又有侍卫上前,以手指撑住高渐离的眼眶,不让他闭上眼睛。

香才燃了三分之一,高渐离的世界已是一片黑暗。


6

---------上九: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其匪丑,无咎。---------

而今,那打扫嬴政房间的小侍已完全相信,三足木架上那样物事中,的确该是始皇陛下放了夜明珠进去。因为,自那一日之后,那物双目中的光芒,就未曾散去。
小侍对此变得坦然无惧,嬴政却反而愈来愈烦躁。常瞪着那物事,一盯便是很久。
甚至一次,竟随手抄起房中案上镇尺,要向那物砸去。最终自然还是放下了作罢。

与此同时,另一诡异之事在秦宫中流传开来:乐师恪襄——高渐离,瞎了双目后,竟会在始皇陛下接近之时,周身散发出红色如火焰般的有形之气。
人人见此,皆惊讶不止。便有荒诞流言,道高渐离乃是仙人所派,要惩戒秦人尽灭六国之罪;亦有人言,这是荆轲之灵附身,欲向始皇嬴政报仇而来。

嬴政对此些传言均有所耳闻。虽不去相信,却也不禁疑惑异常。
高渐离被他熏瞎了眼后,便自率性而为。有食便吃,有酒便喝;或终日发呆,或一睡不起,或抱筑而坐。
有时,高渐离击筑奏曲。时而悲凉无比,伤切入骨;时而似千刀万剑,杀气盈盈。
亦有时,高渐离高声纵歌。其音凄凄厉厉,闻者皆惊,或颜面失色,或泪流不止。
其曲、其歌,所谓震慑人心。

然不论何时,只要嬴政走近,高渐离必会察知。他也不言语,也不停止所做之事。只是浑身那股红色气焰便会渐渐散发出来,似燃烧的怒火。

众人为此震惊,但这却非嬴政最震动的。
嬴政所惊者,是高渐离已盲之目,无法再有昔日的隐忍、仇恨、愤怒,但那看似空洞的眼眸,却变成了两弯深潭,盛满了浓浓的、深深的、如同自远古而来的悲哀。嬴政每每接触到高渐离全无神色的眸子,便极难再将目光移开。仿佛不由自主地被吸进去,同时全身会像陷入冰潭一般寒冷异常。好容易别开视线,心却会抽痛起来。

嬴政问夏无且,可否能医好高渐离之目,夏无且也只摇头而已。
嬴政遂唤大臣徐福,命他带上五百少年男女,依上次那计文子所说之处,去寻访仙山仙人。若得见仙人,必要请教可否有医治高渐离熏瞎之眼的方法。
徐福领命而去,对外只称是寻求长生不老之术。


辗转又是几个月,到了雪融冰裂,春风复苏之时。

这日嬴政如往常一样,于朝政后前往高渐离所居之处,听他纵情击筑作歌。
高渐离已许久未修饰容颜,头发、胡须长而披散,身上一件纯白长袍随意披着,衣袂翩然。
嬴政才到门口,高渐离身上红色气焰便渐渐燃起,愈来愈盛。

嬴政入内坐定在高渐离面前,依然忍不住向他眸中望去,一如既往地溺入那哀伤之中。
耳中听得曲调悲凉,盘旋而上,越升越高,而又在几不可闻时,猛地跌落下来,如世界破碎一般。嬴政不由得出神地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便在此时,一物夹着风声呼啸而来,嬴政本能地将头一偏,那物“哐”地砸在他身边竹几上,竹几一下子断为两半。
嬴政只惊得一身冷汗,勉强定睛望去,只见那物便是高渐离所用之筑。
早有两旁侍卫上前,将高渐离按在地上。
高渐离脸颊贴着地上所铺竹席,兀自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恣意狂放,似穿透整个秦宫一般。

木竹所制之筑,怎会有如此重量?嬴政令人查看,只见那筑里面,一端竟被灌上了铅。显是高渐离蓄意而为。

嬴政惊吓渐退,怒气乍生。上前揪住高渐离的长发,令他抬起头面对自己,吼道:“你就如此执着,定要为他报仇么?朕待你不薄,就算熏瞎你眼,依然容你在这宫中率性生活,你不懂感激,也不可隐忍么?”
高渐离依然大笑不止,浑身红焰大涨。待嬴政怒极,额头青筋欲迸裂之时,才收了笑道:“自然!昔日于燕市,我与荆轲饮酒和歌之日起,便是生死之交!你知我化名恪襄,可知其真义否?”
说着,高渐离挣扎将右手从身侧拉出,送到唇边,咬破指尖,便在面前竹席上以血写下“轲、想”二字。
写罢,将血指在唇边一抹,道:“我高渐离,对荆轲之思,一刻未停!欲报荆轲之仇,一刻未忘!只要我活着一天,必会再伺机行刺于你!”

嬴政怒目圆睁,道:“好!好!好极!朕今日便偿你夙愿,让你见见你日思夜想的荆轲!”
说罢,大踏步向外走去。
一干侍卫忙把高渐离从地上拽起,押着他跟在嬴政身后。

嬴政来到自己房间之中,径直走到那三足木架之前,将架上所放之物取下,塞到高渐离怀中,道:“你如此思念于他,朕便将他还给你!”

嬴政示意侍卫松开高渐离之手,高渐离微露疑惑之色,摸索着怀中的物事。
只听得众人一阵惊呼。原来在高渐离双手抚上之时,那物眼中本来一直发出的凌人之光,竟在瞬间完全消失。
高渐离尚不解,继续摸索着。只觉这物约莫圆形,上有明显凹凸之处……再仔细摸来,那凹凸,竟然是深陷的眼眶与高耸的鼻峰。
他陡然明白了这是何物,胸中猛地一阵翻涌,似有万千泪水欲奔涌而出,却因泪腺被熏坏而不得出路。
高渐离周身红焰沸腾,“噗”地一下,一口鲜血喷出,手中的头颅被染成得鲜红。

也不抹去唇边血迹,高渐离左手托住那颗头颅,右手抚在上面,沿着头颅的曲线起伏,一寸一寸地描画。仿佛如此便可刻在心头。
抚摩良久,高渐离突然仰天长笑,声音在空中如利刃一般划破静寂。
笑到最盛之处,戛然而止。
众人惊愕之际,全无征兆地,高渐离将手中荆轲头颅狠狠掷向嬴政所在方向。

然,嬴政早与适才所在之位不同。荆轲头颅离他甚远,“砰”地砸在墙上,摔得粉碎。
同时,高渐离周身的红色气焰,竟在刹那之间真的化作烈火,将他自身卷住,熊熊燃烧起来。

高渐离苍凉凄绝之音,于大火之中飘荡: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众人早已呆若木鸡,瞪视着高渐离一袭白袍在火中飞舞。
不多时,火焰渐弱、至熄。
高渐离身影完全不见,不剩一骨一灰。唯见地上有细微金光闪亮。
嬴政惊诧、震怒渐敛之余,凑近细看,乃是一根如发丝般极细的琴弦。


秦始皇三十七年,嬴政驾崩。

据言,高渐离逝后,嬴政再未追捕任何以往六国中曾被冠以“谋反”之人,亦未再见任何六国诸侯。
至于高渐离,更有传言,他本是天上仙人所用乐器之上的一根琴弦。

传闻,嬴政生前,一直都将高渐离所“留”之弦,系在他最后所用那张灌了铅的筑上,放置房中,却未再使任何人击奏此筑。
而嬴政驾崩之后,此弦凭空消失踪影,再不复见。

后人有词名离火,曰:若离若恨,帝王意难安。求心火一簇,竟至燎原。知遇不得,英雄不再。拼此身,弦共琴别,非成非败。



离火·终
2008.7.8.-2008.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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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怎样才能说出智慧的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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