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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创造了B,B描述了C;
C有撒谎的癖好,但不能由此推导出B不诚实的结论;
关于B,唯一有把握的便是其风格和基调,但这又与A无关;
A不可知,游离于感官之外。
我和袁怡相识,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正在南大读书,大一结束之后那个暑假没有回国,而是留在学校做一个编程的小项目。和我一起的还有两个来自四川的女孩,袁怡就是其中一个。刚开始我对她没有什么印象。有一天,我的朋友王峰把一封信交到我的手里,让我转交给袁怡。我问,哪个是袁怡?王峰说,就是你们实验室的那个女孩啊。这时我才把人和名字对上号。
王峰让我转交给袁怡的是一封情书——鉴于我和王峰是朋友,朋友之间是没有什么可避讳的,我当着王峰的面就把信读过了——在信里王峰把袁怡描绘成一个完美的女孩,声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而且到了“饭不思夜不眠”的地步,因此,王峰希望能和袁怡“交个朋友”。我对王峰的信有些不以为然,他大概是情人眼中出西施,有些昏头了。在我看来袁怡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不值得王峰这个大才子以这么低的姿态展开追求。不过,既然朋友相托(看得出王峰已经被单相思折磨的憔悴不堪),我最终还是把这封信交到了袁怡手里。
我把信放到袁怡的工作台上,说,这是给你的。她看着我,愣了一下。是我一个朋友写的,我补充道。听了这话之后,她才拿起那封信,打开认真地读了一下。她读信的时候显得非常平静,睫毛下面的眼眸随着字句在跳动,就像在读一份报纸上的社论,在读一篇与她毫不相干的文章。读完之后她把信折好,放到了自己的书包里。一切都在我注视之下完成,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自然。读完信之后,她继续在电脑上写程序代码。我原本期待她有什么反应,说点什么,或者告诉我她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我也好原封不动地转告王峰。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愣了一会儿,见她不理睬我,也只好悻悻地回到刚才的工作中去。
我把袁怡的所作所为告诉了王峰,袁怡的行为中所表现出的冷漠让王峰感到困惑。一方面,他不清楚袁怡是怎么想的;另一方面,他又没有勇气当面和袁怡表白,所以只能继续写信。在之后的两三个星期里,王峰又托我给袁怡带过几封信,这几封信到了袁怡那里依旧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王峰的苦恼显而易见,我首当其冲地成为了他倾诉的对象。他坐在我刚刚洗过的蓝白格子床单上,滔滔不绝,看来袁怡的无动于衷对他造成了莫大的伤害,“仿佛利器划过皮肉一般”。看到朋友这么痛苦,我却表现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是啊,我又能做什么呢?那几年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写程序上,从汇编到高级语言,从数据库到操作系统,我每天都在研究这些东西,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成为编程高手。那时候我每天忙着写代码,忙着做项目,忙着参加各种编程比赛,根本无暇关心朋友的爱情生活。况且在我看来,女朋友乃是多余之物,既浪费钱又浪费时间,而且时不时地还给你找点麻烦。与其找这么一个累赘,还不如花钱升级一下电脑硬件,买个内存条什么的。女人真不如内存条,我是这么想的——幸好那天我没把自己对女人的看法向正在嚎啕大哭的王峰和盘托出。
我开始留意袁怡的一举一动。在南大读书的时候我住在Hall3,距离E3实验室不到一百米,中间只隔着一个篮球场。早上我吃过早饭就去实验室,一直工作到下午或者晚上,中间会去CanteenB吃午饭。其实我完全可以选择在宿舍工作(我已经擅自做主把项目的服务器设置在自己的电脑上,因此在宿舍工作是最便捷的方法),但是我还是坚持每天去实验室。我们项目组有四个人,很多时候需要小组讨论。问题简单明朗,但由于每个人的水平参差不齐所以需要停下来告诉大家应该做什么。小组开会的时候,袁怡总是拿着纸笔做到我旁边,不停地在上面写点什么,她讲话不多,但能看出来她听得很认真。
我坚持去实验室工作,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也是因为希望见到袁怡,十年前的我是羞于承认这一点的。实验室里袁怡的工作台就在我的左手边,相距不到两米的距离,我一扭头就能看到她。从侧面望过去,袁怡坐得很直,腰背挺着,身体呈现出一个向内的弧度,而且一天下来姿势不变。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可能是从小训练的结果。袁怡是个第一眼看上去很平凡的女孩,略有些严肃和冷漠,但和她交往起来让人感觉到很舒服。她的皮肤白皙,由于体内缺乏黑色色素,太阳晒过之后会在面额上留下一抹红晕。她的头发梳成马尾,头发的边际很清晰,没有多余的乱发。她的手掌显得特别干净,略瘦的手指白里透红,指甲上看不到一点灰尘,让人联想到医生的手。看着这样的手在键盘上轻盈地跳跃,敲出一段段代码,总让人心旷神怡。每当她遇到问题,就会停下来望着我这边,但是她并不会打断我的工作。(她一定知道我用余光能看到她。)然后,我就停下手头上活儿,问她怎么了。她会用最言简意赅的几句话把问题说清楚。我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大多数时候她一点就通;有时候我跟她讲过了她还是不明白,我就坐着带滑轮的椅子滑到她旁边,拿过她的鼠标给她演示。每当这时候,我就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问题讲明白了,她会很有礼貌地说一声谢谢。我说不客气,然后再滑着椅子回到原来的位置。每天这样的场景会出现几次,除了编程上的问题,我们几乎不怎么说话。中午吃饭的时候,项目组四个人往往一起去CanteenB。她的话不多,偶尔会和另外一个女孩用四川话聊上几句,声音也非常的轻。这时候我往往会和另外一个男同学大谈项目上的问题,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大,谈得东西也有些超出大一学生的知识范围,所以女孩子们往往不参与我们的讨论。
我在软件上了解得比较多,小组其他几个人也比较赞同我的一些看法。我们努力把项目做得最好,希望能最终拿到一个好的分数。我能感觉到袁怡在技术上对我的崇拜和依赖。我几乎能解决她遇到的所有问题,节省了她翻书和上网查资料的时间。慢慢地,我们变得熟悉起来,有时候也会聊一些项目之外的话题,像是川菜什么的。我记得袁怡说过项目结束之后她们(两个四川女孩)可以做一个川味的火锅请我和另外一个男同学品尝。不过等项目真做完的时候,我倒是把这事忘记了,袁怡也没有主动召集大家吃饭。召集大家吃饭应该是我这个组长的责任。熟悉之后,我发现袁怡其实不总是那么冷冰冰的样子:早上刚到实验室她会笑着和我打个招呼,说“来了”或“早上好”之类的话。假如当天有王峰的信,我就把信交给她,说“又有你的信啦”。她笑一下就把信接过去,有时候看,有时候不看直接赛到书包里。我至今仍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处理那些信的,总之再也没有见到那些信。
王峰开始的时候催着我问袁怡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没有帮他问;后来,等王峰不那么心急火燎了,我反而帮他问了一下袁怡。那天,工作告一段落,我去接了点水,然后坐到袁怡旁边,问她:你到底是怎样想的?她反问:什么怎样想的?我说就是你和王峰的事情啊。她说:我和他没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略微红了一下。我与袁怡对视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很黑,配上她那张娃娃脸很好看。我们四目相视大约有两三秒钟的样子,后来她大概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就扭过头去继续写程序,我也就没有和她再讲话。
我们在一起做了八个星期的项目,每天早上我都很期待见到袁怡,每次见到她我都感到很高兴,这种高兴是没有缘由的。我感觉她也很高兴见到我。有时候工作累了,我去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买饮料,会给袁怡买一听可乐——其实我会给我们组所有的人都买可乐,但实际上我的本意是只给袁怡一个人买。我把可乐放到她旁边,她说谢谢,然后要给我钱。我怎么会要钱呢。她只好又说一遍谢谢,然后就用纸巾把可乐的边沿擦一下,把可乐打开,喝上那么一小口。第二天,她去实验室就不会忘记给我带一袋酸奶或者一杯咖啡,把它放到我的键盘旁边。我去到实验室,就发现酸奶已经放在那里了。我朝袁怡点点头,算是感谢。我和袁怡的这种“关系”维持了一段时间。由于袁怡是我朋友喜欢的女孩子,我坚守着一些原则:比方说不约袁怡出去吃饭、看电影,不追求袁怡。我有时会想,假如王峰没有追求袁怡,或者假如王峰不是我的朋友,我会不会追求袁怡呢?也许会,也许不会吧。也许我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平凡的女孩子,会和她错过。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袁怡问我问题,我向往常那样给她讲解。当我拿她的鼠标的时候,她的手还没有放开,于是我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两人都紧张了一下。我感觉到她想把手拿开,但挣脱的力气并不大。或者,是因为我突然充满了勇气,手上稍微用了一些力气。总之,她没有把手抽出来,我也没把手松开,我就那样握着她的手(她的手里握着鼠标),直到把问题给她讲解完。然后我松开她的手,回到我的电脑前继续干我自己的事情。袁怡也继续干她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越过了那条线,这是否算对不起自己朋友。我只知道握住袁怡的手的感觉很好,而且我希望再体味一次那种感觉。后来的几天,袁怡都没有问我问题。我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一起吃饭和小组讨论的时候她并没表现得与往日不同,但她好像在回避与我讲话。我也没有主动和她讲话,我想,就这样保持距离好了,这样对我、对她、对王峰都好。
后来,大约两三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她居然又问我一个方程该怎么写。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来到她身边很坚定地握住她拿鼠标的手,把问题讲完。在我给她讲解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她的脸红了。待我回到我自己的位置之后,我已经再也没有工作的心情。于是,我跑到实验室外面,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会去继续编程。
以后的日子里,袁怡依旧会问我问题,每次我都会握住她拿鼠标的手。她也不再试图挣脱。有时候,问题讲完之后,我甚至还会在她手上轻轻地握一下再离开,或者赤裸裸地望着她的眼睛,直到她有些羞却地避开我的目光。这种身体的接触和眼神似乎在传达某种信息,但可笑的是,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想传达给她什么信息。我感觉自己已经越过了那条线,已经步入雷池,但却沉浸于这种感官的游戏中,在肆意的幻想中不能自拔。
自始至终,我从未告诉过袁怡我是怎么想的。她自然也不会主动告诉我她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握住她的手,从来没碰过除去手之外的其他部位,几个星期之后仍然是这样,再也没有进展。我觉得保持现状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案。一方面她是我朋友的女人,另一方面我也没准备好谈一场恋爱。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袁怡,或者我只是喜欢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喜欢让别人喜欢自己的那种感觉?我应该能感觉到袁怡是怎么想的。我应该能从她长久注视我的那双黑色的眼睛看出究竟。我应该能从她越来越多的问题中发现问题的所在。但我没有去往这方面想,我努力让自己不朝这个方向想。
后来,项目结束了,我们终于拿到了期盼的成绩。我们的项目组也解散,大家开始准备下一学期的课程。项目的结束宣告了那种暧昧的关系的结束,要么我去追求袁怡,让她做我的女朋友;要么我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到这时候,我每天都在想,是不是告诉袁怡我是怎么想的呢?可是我仍然拿不定主意。
这些天里,王峰依旧常常到我的宿舍和我谈袁怡的事情,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现在却对追求袁怡这件事越来越没有把握。王峰对我是完全信赖的,他肯定不会想到我有可能做出对不起兄弟的事情。假如换个位置,我是王峰,大概我也会像他这样想,我会完全信任我的兄弟的。于是,那天我一反常态,我对王峰说:兄弟,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你坚持下去一定会成功的。相信我的话!王峰沉默了一会,像是在集聚力量,后来他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谢谢你,好兄弟,我会坚持下去的!
八周的项目结束之后大家分道扬镳,之后我再也没和袁怡一起做过项目,也没有联系过她。有时候在校园里相遇,我们会相互打个招呼,然后匆匆分别。我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她的脸。我不知道她当时是什么表情,只感觉她的目光在盯着我的后背,直到我走出很远。这让我感到一丝羞愧,仅此而已。
大学四年很快过去了,毕业之后我回到国内工作,因此也失去了和大多数同学的联系。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此一时彼一时。上大学的时候我梦想成为一个超级程序员,谁想到毕业之后,我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想法。我做过许多工作,做过货代,做过工程师,做过研发项目经理;我不停地跳槽,不停地换工作,离开刚刚熟悉的城市。毕业之后,我交过几任女朋友,但都不是那么成功。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我和女朋友分手,但最主要的原因,我觉得,是因为我这人对谈恋爱这件事缺乏激情。我是一个沉闷的人,不喜欢和别人交流,不喜欢讲话。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独处,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闲书。就连斗志,我也失去了。我再也不梦想实现什么,只要能够温饱即可。有时候我对自己很失望,这种失望的情绪蔓延开去,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在这几年中,我没有怎么和大学同学联系。有时候即使在网上碰到,也只是很敷衍地聊几句。在这些极其有限的信息里,我得知王峰在大学毕业之后终于追到了袁怡,如今他们已经在新加坡结婚了。我想,这可能是事情最好的结果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碰到王峰袁怡,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那天,我在上海浦东机场候机,准备飞青岛。有一对夫妻朝我走来。我扫了他们一眼,然后就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王川?”那个男的突然喊了一声。我这才认出来是王峰。几年不见他有些发福,而且越长越像新加坡人了。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和王峰拥抱了一下,老朋友,我们有近十年没见面了。
这是我老婆,袁怡,你还认识吧?王峰给我介绍。
袁怡从王峰背后闪出身来,对我说:王川,你好啊。
我说:袁怡你好!
袁怡比当年胖了不少,肚子微微隆起,脸上显露出孕妇特有的红润颜色。看到我在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变丑了?
我笑着说哪里会呢。
后来,我们一起到机场的咖啡馆里坐了一会儿。主意是王峰提出的,他现在事业有成,非要请我喝50块钱一杯的咖啡不可。我们聊了很多,聊到了在新加坡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聊到了当年那些同学现在都怎么样了。由于我和大家失去联系的时间过长,大部分时间都是王峰在讲,我在听。袁怡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王峰,有时候王峰遗漏了什么,她就会补充说明一下。他们告诉我,现在同学们在一起有时候还会提起我,都不知道我现在怎么样了。所以,王峰说,你以后一定要经常上网和大家联系啊。我答应着,说好好好,一定一定。
过了不长时间,我要起飞了。或许这只是个理由,我不想让王峰他们注意到我的颓废与失败。我和王峰袁怡夫妇道别。我祝愿他们能生个健康、聪明、漂亮的小宝宝。他们也祝愿我早日找到意中人。再见,我朝王峰、袁怡两人挥了挥手。他们也说再见!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再见的机率是非常渺茫,也许永远不会再见了。
2008.10.17,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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