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信息
经验: 3081
等级:
8 融会贯通
资产: 5337 华新币
发贴: 3916
在线: 893.6 小时
复制本帖HTML代码
高亮 :
今天贴
X 昨天贴
X 前天贴
X
有一段日子,我整日坐在新加坡最繁华的乌节路的长凳上,看人群,看鸽子。那时候我的头发很长,几乎遮住眼睛。我觉得自己像个乞丐,祈求来往人们分我一点他们的幸福和活力。乌节路上有高大葱郁的树木,枝叶中投下来的光斑在地上不易察觉地移动。我也曾想思索点什么有用的东西,但坐在那里的时候,头脑一片茫茫。赤道炎热的风吹过手臂裸露在外的皮肤,相比钝锈的思维,手臂上的刺痒愈加明显,像要析出盐来。那些日子,我害怕与人交往,而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周旋。工作和我的性情天差地远,每日疲于奔命。有一次在去万豪酒店参加某品牌记者会的路上,沮丧和恐惧如乌云压顶,我一步也走不动了。环顾熙熙攘攘的乌节路,我又呆坐在了树下,买了老曾记的烤鱿鱼,发泄式地狠狠撕咬。裙子太短,鞋跟太长,我知道自己神色狼狈。也许看起来真的太糟糕,让人生起同情,一个十六七岁小麦色皮肤的男孩子跑了过来坐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包甜甜圈:“你要吃甜甜圈么?”我无言以对。“还好么?需不需要帮忙?”他有点不安地问。这是我在人人自律得近乎矫情的岛国得到的陌生好意——像我曾希望的。他应是有马来血统,眉目飞扬,年轻且阳光,又让我自惭形秽。我装作不懂英文,匆匆逃离。
友人知道后捶地,”多善良的嫩草,或许能成一段艳遇。”不不,艳遇不会发生在我这样内心枯槁的人身上。常常做恶梦,眼睁睁看着皱纹如藤蔓般爬满眼角唇边,醒来一身是汗。我根本就没有过“穿A&F帽衫坐在霓虹灯下,脚边有空了的啤酒罐”这样的恣意的少年时代。我的成长历程像一只扎紧了的口袋,无比自律,而里面狂乱的情绪没有出口,等着爆裂的一天。因此这袋甜甜圈只会是我心中的一根刺,它让你感到温暖的同时,也昭示着你流落街头的事实。
离开公司的最后一日,我站在爬满紫红色九重葛的人行天桥上,看脚下呼啸而过的车辆。车流引起的震颤从脚上传来,让人微微头晕。那时已近黄昏,汤森道两旁的路灯蒙蒙发亮,有着刀刃一般玻璃外墙的写字楼映着紫红色的晚霞。我趴在栏杆上,觉得五味陈杂。我果然是不适合正常的人生么?光鲜地坐在格子间,领一份不错的薪水,又或是踩着高跟鞋挤地铁,在难得的假期随人潮去某个岛屿度假。为钱或是梦想奋力厮杀,永远干劲十足。——我没有办法这样。我心里有巨大的黑洞,从我踏上岛国开始,我都在漩涡边缘拼命划桨。既无法逃离,也无法填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独自一人度过了这十年。我爱的人无法理解那些不能诉诸言语的抑郁和焦虑,他最后逃去了香港。而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完成学业,接着为生计奔波,与他相隔两地。白日里强行运转,夜里辗转难眠。生活像走在一条长长的白色甬道里,没有门,没有通气孔,前后都遥遥无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头。焦虑抽干了我所有的精力,让我像纸片人一样弯着腰,像马上要被风吹走。虽然努力进食,体重还是固执地下降着。我嗜吃甜食,常在晚上一个人默默地吞下许多甜点。可是那些半夜十二点吃下去的小熊饼干、黑森林蛋糕、海绵乳酪、甜甜圈……全部泥牛入海不知吃去了哪里。我竟然越来越瘦。
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华人医生。中年妇女,基督教徒。她有瘦高的个子,自然卷的栗色的头发。说话略带夸张,但是真诚善良。她只是普通的私人诊所的全科医生,但相比莱佛士医院的骄傲的专科医生来说,我更信任她,和她的谈话总是让我重新打起精神。每次去诊所,推开门后就是她的微笑,“亲爱的,你来了。”她看我的目光总是像在看个孩子,带着无比的耐心和包容。然而我的体重终于也使她愁眉不展。你必须让自己胖一点,她非常严肃地说。
胖一点。以前每个女孩子都盼着减肥,可是单薄到连脑袋都开始供氧不足的时候,才发现宁可胖一些,也要找回健康。我开始更加努力进食,因为除此之外不知道别的方法。有许多次,我一边眼泪汪汪地吞着食物,一边暗自祈祷,若是我能从这样的困境中解脱出来,若是我可以不再感到莫名的恐惧和低落,我宁可变成一个胖胖的女孩子,不美也没关系。
然而事与愿违,我的体重依然缓慢且坚定地下降。我整个白天都开始嗜睡,却老在凌晨三点醒来。夜晚的路上有印度少年们大声唱歌跑过,有货车大摇大摆地飙过,而我四肢摊开躺在阳台的地板上,看着一颗星星也没有的天幕发呆。最后,我做了人生中很重要的决定:离开岛国。彻彻底底地离开这个和我纠缠了十年、吞噬了我最宝贵的年华的地方。在走之前,我又去见了我喜爱的医生。我把在超市里细心挑选的两粒饱满的葡萄柚,用墨笔画上两个娃娃的脸。这是我留给她的礼物。她十分欢喜,说这样如何舍得吃。我看着她的脸,有些伤心地想,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从市区到樟宜机场的路,曾经令第一次来岛国的母亲惊叹连连。的确,当从车窗望出去,一路繁花相送,绿树成荫,干净得像是假的。说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大概是逃避型人格,当遇到困境时,总要缩回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去,那里是我的壳子,我安全的堡垒。于是在这十年中,我无数次地飞驰在这条通往机场的路上。去程急不可耐,回程黯然神伤。最后那次,是我离开岛国的时候。那天依然是阳光刺目的炎热天气,一排排九重葛和椰子树被墨镜折射得泛了黄,像是定格在我记忆中的、十年前我初来此地的那天。我心中难免伤感。或许同别的同龄人比起来,我不折不扣是一个loser。逃避长大,不愿正视不尽如人意的现实。故乡是我的甜甜圈,是我的温柔乡。只有在那里,挽着母亲的手,我才觉得安全。
可是,这样的棉花糖似的故乡,还能容忍我滞留多久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意识到它的确只是一个幻象,终有破灭的一天。那些渐渐让我迷路的街道,从未见过的高楼,都愈加令人不安。我明白故乡只是刻在记忆中的浮雕,永恒不变,是浅浅的灰色。现实中的故乡早已甩掉我,向我不知道的方向远远跑去了。而我是这样固执的人,还在编织着不存在的大后方。有一天我读着《B型人说明书》,突然看到这句话”认为自己到死都只有16岁。“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以为不停坐上飞机跃过对流层就能让时间停止在16岁么。竟然直到此时还在为这事困扰,真是要不得。
已经没有地方可逃回去了。
想通一些事情之后,我启程去了香港。在逼仄的高楼中忍着缺氧的感觉,努力呼吸。在熙攘而狭窄的街道上体会这个城市匆忙的脚步。看,别人都好好活着。
Jamais说B型人会私下发明咒语,且只对自己有用。我也是走路会跳上凸起物的B型人啊,于是,当如鱼干一样吊在地铁拉环上的时候,当坐在拥挤的丁丁车上的时候,我会努力压下突然袭来的焦虑,默默对自己念到,”甜甜圈退散!“ 是的,我得独自前行,抛弃那些困住我,让我长不大的甜甜圈,不再做渴求温暖的乞丐,进化成更好的人。 .
欢迎来到华新中文网,踊跃发帖是支持我们的最好方法!
异族代言人
The most unpleasant thing about human beings is that they don't metamorphose. Your people and mine are born as grubs, but we transform ourselves into a higher form before we reproduce. Human beings remain grubs all their lives.-- 《Xenoci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