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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缘
(1)
星期六。上补习班。
蜿蜒而上的石砖梯阶,是通往补习的路径,梯道旁围着铁质的护栏。一枝枝矗立的栏杆盘绕着青翠的攀附植物,有时会有几朵粉紫色的牵牛花从石梯两旁的矮丛草木里伸出头来探触攀登石级的行人。
凌凌每回上补习班都会依循这条路线,拾级而上,直达顶端。每次,她都怀着朝圣一样虔诚的慎重心情,和抑制不住的兴奋期待,操着稳健的步履,去迎接幽径上的不期而遇。这条绿荫的小径,佛仿昰通往伊甸园的大道,因她总能在路途中遇见那个男该。想必是刚下完补习班准备返归吧,从反方向拾级而下,迎面而来,就只打了那么匆匆一个照面,便又与她擦身而过,分道扬镳,将她远远抛离在后,既不回顾,也不留恋。当然,他们并不相识 ,但他是邻校的学生,放学后常来到毗邻的她的校门口呼朋唤友,热烈地与一大班男生攀谈,再叫嚣着浩浩荡荡成群离去。所以,他算是学校里曝光率蛮高的常客。她就是因为这样而注意到他,不知原因为何,总不会是他佻皮的哗笑言谈、张场的嬉笑举止吧?但他的言行间就有一股潇洒英爽的帅劲,还有那不时抓耳挠腮的憨呆,更流露出一种大男孩傻呼呼的稚气与可爱。就这样,看他就成了她戒除不掉的瘾了。在校门口碰面的机会很三目少茫,所以,她将期盼寄望在星期六小径上的偶遇。虽只是仓卒的一瞥,但,在那个相遇的座标,仿佛他就是她的专属,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只有他们两人的隐密私会,而他,每一个星期都如约赴会,只为专程与她相见、会面、再轻轻地擦肩而过……
(2)
她极度享受这样短暂的美好时光。但,她真的满足于目前的状况吗?他眼角都不扫她一眼,俨然是个陌生人,态度那样疏冷与生分。她多希望能与他结识,至少碰面时彼此打个招呼也好。但她就是抛不下矜持主动与他搭讪。两人的关系始终停滞在过路人的身份。
观察男孩每次的装束打扮成了凌凌的必备功课。简捷轻便的运动服是他喜好的风格,老爱着长袖的通风吸汗物料球衣,或纯棉或尼龙的质材,有时连帽有时夹棉的设计,颜色就偏向灰、白、蓝的素直调子。经掌手握网球拍,背起运动行囊,腕上套着硕大的篮球造型外壳NIKE √ 防震手表,足下踩著一对鲜红色亮面皮革饰白蓝间条Reebok复古球鞋,一副准备参加球类活动的齐整武装,一派精神抖擞的健儿英姿。
有时球鞋会换上一双时髦的啡色皮质细网点搭带休闲鞋,擦拭得光滑雪亮,是用来衬较正式的短袖裇衫和暗纹西裤,这样的组合倒也组织出了他另一种较儒雅的气质。一股清冽的香水气息必会萦绕鼻端,她曾多番循着味道向香水柜台查询他用的品牌与型号,探问到定Mont Blanc的COOL男香,青苹果和佛手柑的淡隐芳馨将成为她嗅觉永不磨灭的深邃记忆。可能稍后会跟朋友相约茶聚或结伴逛街的节目上档才会如此悉心盛装吧。发现他从来不戴配饰,手镯、项琏、戒指等皆未曾在他身上亮过相,甚至连墨镜也没一副,花俏与狂野的形容词绝对与他攀不上边。他喜欢不过度修饰的男孩,觉得穿金戴银始终是女人的专利,以及黑帮首脑用来虚张声势、建立威信的手段。她惊觉自己的入微观察居然钜细靡遗得足以替他撰写篇幅一定相当可观的时装专页了。
有时难免会想打破这沉闷无比的僵局,佯装在他眼前弄跌手上的档案夹或笔记薄,等待他施予援手,她再慌乱失措与尴尬不安地加入阵容,两人同心合力收拾地上的残局,继而开始攀谈、认识、交换通讯……天!谁能输入一点,不!是大量的勇气给她呢?她憎厌自己的畏缩与怯懦,一方面又嫌恶自己的造次与冒昧,竟然会暗中谋划如此大胆又唐突的诡计。
(3)
但最近是怎么了?已经第三个周次,他没有在小径上现身了。连续性见不到他是多么让人沮丧与失落啊!难道他已中途退出補习班?还是改由另一条新辟的捷径作为回程路径?她恨极了开路的人,干嘛要作如斯多余的规划?甚至想发狠将这一带的地理位环境摸透透,掌握各大小街道巷弄的脈络,但一切也是徒劳,她根本不知道他下了课后的去处啊!这想法更让她倍觉颓丧与捉狂!
难道他卧病吗?她赶忙注销这骇人的可能性。接连一个月缺席,除非是极度危急的重病。她怎可以如此恶毒诅咒呢?既使只是一个瞬间的动念,一个无稽的推测,都罪无可恕!唉,但求再见他一面,获悉他一切安好无恙,她就于愿已足了。
从前,攀登石级的脚程都是兴奋的、充满期待的,现在,步伐从往常的振奋委顿成迟滞,像被夺取了视觉重心,她竟有一种前路茫茫的迷向感。每跨一个梯阶都深觉筋疲力尽,道途变得又远又长,真想劳烦举重机的吊臂将她架升送抵山顶。
更别说听讲是何等的艰辛与废力了。托颚茫然瞪视白板上白纸黑字的符号反复书写再拭净再书写,那些冗长的方程式与繁琐的演算方案全视之而不见,她只忏悔自己与初没把握机会,眼睁睁让他与自己错身而过,也让机会失之交臂。
今天早到,她瘫在座位上,垂头丧气地,用立可白于纸张拉曳出无数道同色的弧线。依稀间,忽闻到一股熟悉的青苹果甘冽沁香,不可能!她只知道有幻听、幻视,怎么还竟会有幻 嗅?不可能!当她还在疑惑时,一把熟悉的声音又扬起,在她耳畔,如此接近真实,总又不会是幻听吧:“妳好!我是新同学,叫邒健辉,不知能借妳第一课到现在的讲义让我影印吗?”
她愕然抬头,立时接触到那对曾苦苦追踪、恋恋缱绻、却未曾正视过她的眼眸:“你……今天这一堂、是你等一次的课?”
“我上个月就已报道,从物理班调来下午的数学班,因为……”他的记述开始出现阻滞:“因为知道、妳也在这班上课,就一直……坐在妳的后排,可妳很专心,没回头,更别说……留意到我,所以我今天就来了个绝早,只为了----”像参加障碍赛一样在跳栏前面稍息顷刻,再鼓足力气往前一跨:“要霸占妳每次位子的邻座!咳,请问我可以知道妳的名字吗?”
她释然松开了涂改液,这才隐约辨识出纸页的白色背景当中,有一颗用白线勾描、兜一匝大圈但结果接缝完美的圆周。
这一趟登山的长途跋涉,好不容易地,终于攀上了顶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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