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九嫣

浅浅的梦里。。。

在见到她之前，穿红色风衣的孩子一直在墙边站着，出神的凝视房间正中的一排柱子。
那是一排灰黑色的金属柱子，有粗有细，约半人高。每个柱子的顶端嵌了一个水晶的中空圆球。球中有白骨。

房间很大，地面是极光滑的黑石。地面反射出薄薄的虚幻的一层光，让脚步变得犹豫起来。好像会一脚踏空。也许已经踏空了。那孩子微微笑了。一缕浅黄的头发在额头前晃荡，他把它甩上去。他试着移动右脚踩踩地面，实的。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久到他自己也忘记时间。可是没关系，他有太多的时间， 以至于懒得挥霍了。

房间一面是落地窗。大大的玻璃，铅灰的窗帘静静垂到地上。不知是哪个星球的光斜斜射进来，把黑色的柱子映成诡异的颜色。
他是看着那影子慢慢变长的。
他有些落寞。孩子式的落寞。就像离开了玩伴，随父母到了新的地方的小孩，站在墙后面的那种落寞。有些恍忽，有些明白，有些无奈。

他想知道那半透明的球中是谁的白骨。可是他没有过去。最终的黑暗吞噬了那红色的身影和沉默的水晶球。像被遗忘了百年的壁画。

* * *

你来了。她说。
我来了。孩子回答。
来多久了？
不知道。

女人站在门边。那门是悄无声息滑开的。她的黑丝长裙垂到地下，分不清哪里是影子的尽头。她很高，很瘦，几缕垂落到腰间的头发在门滑动的时候飘起来。
她很美，孩子想。
女人慢慢走进房间，长裙在地上轻轻滑行。那孩子双手插在风衣里，微仰着头。
他说： “你是鬼么？”

女人像是在黑暗中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房间的四角的黄铜灯燃起了小小的红火焰。那孩子不由眯了眯眼。
“现在看清楚了吗？”女人问。她的脸有一半在黑色的长发下，苍白却美丽。孩子看着她，轻轻说：“我知道了，你不是鬼。”
“是的”，女人有些高兴地点头， “我不是鬼。”
“我是魔。”

我是魔，神魔的魔。

什么是神魔？ 孩子问。
神便是神，魔便是魔了。女人不耐烦地说。就像你是人一样。对吧？
孩子点点头。不再说话。
女人沉默着，她慢慢抚摸那些冰冷的水晶球，最后，她走到一根很细的柱子旁边站定。
“你过来。”女人没有回头，命令道。

孩子慢慢走过去。他的脚在幻境般的黑色上有些沉浮不定。他走到那细细的柱子前。柱子上有个小小的球。一只红色的蛾子被钉在里面。女人用手指轻轻敲那球的表面，于是有细小的雪尘在球里飘起来，又纷乱落下。在蛾子的身上轻轻一碰，又滑下去，最后只是一点艳艳的红留在雪上，很美很美。孩子看得痴了。

好看么？ 女人露出亲切的笑容。离她很近地，可以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她是有很大年纪了么。。。？ 孩子有些困惑。
他再看看那红色的蛾子，伸出手去想要越过那层水晶。
女人俯下身子搂住他的肩。

“我叫九嫣。”
“九嫣。。。”他重复。
“那么。。。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仿佛回过了神。小蛾，他慢慢地说，
汤小蛾。

女人眨了眨眼， 很像女孩子的名字哦，她说。
她向那孩子招招手，说，你过来看。

“从今以后，你就不是人类了。”女人修长的手指点向玻璃球的下面。那是一小块黑石，刻着两个小小的字。
这是你，她点点玻璃球，这是你的名字，她指着那黑石。

孩子沉默地看去。
那光洁的石面上刻着：
螟 蛾

螟蛾。
孩子，你想好了，就来找我吧。。。。。
女人温暖的气息仿佛还留在他的耳畔。

那时，窗外的天已是深紫了。

想好了就来找我吧。。。你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了。无论是相片中微笑的母亲，还是冰冷却可以挡风遮雨的家。。

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汤小蛾猛然睁开眼睛。枝叶间闪烁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好久没有做这个梦了。。。幻境般的黑色，沉浮不定的脚步。
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如此多愁善感的日子了。居然想起了往事，想起了那个再也不会回去的世界。在那个世界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经破灭粉碎，只有名字，还留着，不让往事全部湮灭。
仿佛预感会发生什么，他微微笑了。可惜这样的人生，应该是没有什么好期待的吧。

回想起初见九嫣的那一幕，在许多年后，仍然是如此清晰。是怎样从怯弱的孩童，成长为孤独的少年。岁月的流逝在这个世界是如此缓慢和不经心。清秀的脸上，多年后仍然不显风尘和老去。魔界中时间的流逝，几乎不会改变面容，然而却不知不觉啃噬着心。
是怎样的光阴似箭，似水流年呵。他摇摇头，低头看去，苍泠兽早已睡够，不知跑去什么地方了。

正准备回去房间，忽然听到从远处走来的脚步声，在柔软的草地上沙沙响着，一片静谧中显得特别清晰。是砺夜吧。
汤小蛾从高大的赤澜树上一跃而下，利落得让走过来的黑衣男人叫了声好。
“小蛾，你果然在这里啊。”

少年只有在对这个高大温和的男子时，才会露出些真心的笑容。
“砺夜，你找我？”常年四季都是浓密青翠的赤澜叶子后面，是唯一可以不被干扰的自由空间。知道他会在这安静的湖边独处的，就只有砺夜了。

“是啊，你不在房间就肯定在这里了。”砺夜拍掉头上的草叶，“找你真难啊，在树林里穿来穿去，头发上老是挂上叶子。”
小蛾笑了：“你个子太大了。”

“是啊，所以你小时候怕我呢。。。说我是熊。。。”
“哪有这事。。。”小蛾和他一起走出森林。
“我可没骗你，那时你是又笨又胆小的人类小孩。。。现在，都和我们看起来差不多了。”

离开湖边的林子，不多时就进入山谷，空气也随之一变。
变得沉静和凉薄。

极度的寂静常会使人恍忽，像是悬浮在无际的虚空里。慢慢习惯过后，才会听到某种细细的，若有若无的歌声。。。 那已经不算是一种声音，因为好像是从你自己的意识中涌出的, 轻轻浅浅的低吟。这都是千年的幽灵在唱着歌。。。

在狭长山谷的那一边，绿色慢慢消失了。出现的只是古堡，残垣。
这一路走来，山谷两旁的高山将天色映得愈加阴暗。
“从很久以前，我就觉得，这山谷一半是生，一半是死。走在其中，就像走在时间里。”小蛾轻声说道。
砺夜露出个古怪的笑容，“走在时间里。。。真形象啊。”

峡谷的那一边，大地已被时间的流逝抽走了生命，与之同化了的废墟寂静而黯然，随处可见巨大的皲裂的深壑。这样的巨大是无边无际的，以至于俯视下面很远很远的地火，会产生强烈的错觉。
似乎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没有希望。

地火的鲜红是从雾中透出的。雾气弥漫在虚空，那黑色的古堡被包围着，若隐若幻。几只透明的蝴蝶，如同薄薄的冰刃，偶尔划破浓雾飞过。
那是干枯了的寂寞的城堡。

你相信吗， 这片阴暗的土地，曾经叫做太阳峡谷。。。

歌声飘渺如烟，像近在耳际，又远在天边。如此凄凉婉转，令人生寒。
九嫣蜷在宽大的躺椅上面，咳嗽了几声。芹儿走过来，把手中的雀翎披风给她盖在身上。
“夫人，他们两个应该快来了。”
“嗯。。。”，九嫣懒懒地应了一句。“把灯熄了吧，够亮的了。”她说。
燃着小小火焰的黄铜灯，噗地一声灭了，静止在造型优美的灯壁上。

芹儿飞奔着去，“砺夜，你回来啦。”她在他们进去后关门，顺便对汤小蛾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明日，我们出去走走。”九嫣修长的手指叩在水晶球上。她低头看着那球内，突然向小蛾招手，“你过来。”

见他没动，九嫣忍不住笑了。“怎么，害怕？”
“不。”小蛾慢慢走过去。只是想起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罢了。他甩甩头，想要挥去这些突然涌出的回忆。

“你看，这球里是什么人的白骨？”九嫣有些得意，“这可是你没见过的东西。”
小蛾沉默看去。那球里是个奇怪的头骨。略长，有些像鱼类。在头顶上，有个明显的空洞，仿佛有什么被拔了下来。他摇头。

“这是宛青的原形。水族的一种，虽然是柔弱的族群，但是此族中男人头上的触须是制作软鞭的好材料。”九嫣看向砺夜，“你见过的吧？。。。那样美丽的武器。置人死地都可以灿烂无比。。。”

“是的，夫人。”砺夜温和地回答，“不过记得那是很久以前了。”

“嗯，所以。。。过几天，我们去捕猎吧。我要给小蛾做一根。”九嫣抬起小蛾的脸，“孩子长大了。。。师父该送你礼物了。如何？”

每次在这个亦师亦母的女人面前，小蛾就变得有些沉默。他无所谓地点头。

“乖孩子。”九嫣满意地说。每次，她都叫他乖孩子。只要他不要违逆她。

。。。
芹儿急急忙忙拉着砺夜，一路跑到城堡后面。她趴在石窗子上，对砺夜说：“问你好玩的事。
“什么事？”砺夜好笑地把她拎下来。

“昨天小蛾哥哥拿回来的那个水晶，里面有白骨也！这里不是有很多吗？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去找这种又贵又麻烦的装饰品啊！”

“丫头，你管那么多。”
“哼～”芹儿皱皱鼻子，“神神秘秘的，坏人。你不说，我就去问别人！”
“这里就我们几个人，你还能问谁啊？” 砺夜好脾气地说。
“哼。。。算了。”芹儿跳着跑开了。

小丫头。。。砺夜叹了口气，由她跑远。这调皮鬼。。。
她只是知道，九嫣夫人的起居室里，装饰着许许多多封了白骨的水晶球。可是，丫头大概不知道吧，这些都是没有生命的复制品，是普通的水晶。真正的铃水晶，还有头骨们，还在另外的某个地方。。。

（5）宛青水族

晨露还在密密的草叶上颤悠着，芹儿一手提着裙子，小心摘了一匹沾着露珠的叶子。她看准草叶下方有一串紫色的浆果，便把手中的露水淋上去。

晶莹的水珠顺着滑润的紫色果子流下去，看起来可口极了。芹儿满足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摘。
一只爪子比她更快，抢先把果子抓了去，然后草丛里拱出一只成年的苍泠兽，看样子已经埋伏了很久，此时嚼着果子，眼睛里全是得逞后的高兴。

“讨厌！！”芹儿跳起来，“我还没吃呢！”
她气鼓鼓地看着庞大的苍泠兽，“又是你！没教养。”她做势要踢它一脚，苍泠兽张开大嘴，獠牙间吐出一团火焰。

“哇～我是开玩笑的嘛！”芹儿赶快爬远。呜，惹不起，这么含蓄损它主人的话都听得懂。。。

浓密的树丛唰啦响着被分开，汤小蛾走过来，“苍，该出发了。”他看了芹儿一眼，“你们又怎么了？”
“哼，你的宠物抢我的东西，讨厌。。。”

“苍不是宠物。”汤小蛾耐心地纠正她，同时以询问的眼神看向自己的伙伴。苍泠兽心虚地朝地下吐出几粒果核，赶紧用鼻子把小蛾推搡着走了出去。

留下芹儿一个人在林子里哇哇叫。

。。。
九嫣已骑在那只翼瑰的背上等着，心情很好的样子。汤小蛾也拍拍苍泠，跨了上去。

“夫人很久未出门了。能行吗？”砺夜看着她苍白的脸，有些担忧。
“呵。。我虽然老了，还不至于连门都不能出吧。”九嫣懒懒地笑了笑，眼角些微的鱼尾纹，根本不损她的风华，反而有种成熟的风韵。

“不是。。。”砺夜欲言又止。
九嫣脸色暗了一下，言有所指地说：“家里的事，这两天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好好看着就是了。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翼瑰清啸一声，优美地沿着一个弧形向谷口的一线天际冲去。苍泠兽不甘示弱，背上收起的肉翅猛然展开，足有几米宽，也紧随着它飞去。

飞到谷口，脚下鲜红的地火在清晨的浓雾后面吞吐。这谷口的诡异，和城堡后面平静的湖水，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
汤小蛾轻轻抚摸着苍泠兽的头，对此次的打猎，有种说不清楚的预感。

师父总是喜欢收集头骨。是为了什么呢？这次得到了消息，丢失许久的冰鳞鳗头骨莫名其妙出现在低级的獠族手里。师父让自己专门去红牙将它拿回来，也是和以前的许多头骨一起，被放到了某个地方吧。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也懒得去知道的地方。。。

弱小的其他种族，相比许多年来都是在魔族的压抑下生存着的吧。 然而魔族的数量，已经如此少了。。。

听说许多年前的那场战争，谁也没有赢，谁也没有活下来。这世界太广大，于是每个幸存的族群，都各自在各自的地方苟且偷生着。
然而，我又属于哪里呢？什么都不是。当初，是为了逃避，才跟着师父来到这里，抛弃了所有不想记忆的过往。。。他笑了笑。

脚下有薄云掠过，荒芜的土地和偶尔的绿洲交错着退离。千里几乎不见繁华人烟，偶尔有小小的几个村落静立在山脚或是水边。现在的方向是西边，要是往南方走，或许才是一些部落的聚居地吧。

飞了很久，前方突然出现了数条蜿蜒的江水。远看如翡翠衣带，越飞越近了，却可以听到江水并非想象中的宁静。漩流和细小的浪花在翻腾着，在江面的某些地方，看得到露出石头的顶部，水流冲击在上面，炸出无数的细雪。

九嫣盘旋在江水不远处的高空，对小蛾说：“很好看吧。这一带地势宽阔，江河无数。水族虽然温柔，可是逼急了也很难缠的。以前，都没有带你来过。”

苍泠兽兴奋地在空中转来转去，汤小蛾却不准它下去。

九嫣看他戒备的样子，觉得好笑，“小蛾，我们是来打猎散心的。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少年一愣，没答腔。

小时候，师父也是说要打猎散心，却任一次比一次凶猛的怪兽和自己搏斗。许多次以为就要死在那里了，醒来的时候却已经被带回城堡。师父只是要把他救活而已，身上的伤再重，是从来不管的。为什么有时候会觉得师父看自己的眼神有着恨意呢，不敢问，也不想知道。谁也猜不透这个在古堡中存在了长长久久日子的女人。。。

“宛青的数量已经很少了，这里还不算是大的聚居地呢，运气好的话，可以捉到两三只。”九嫣自顾自说着，仿佛回忆起了什么，脸上显出神采。

汤小蛾看着她突然像变得年轻了的脸，很少有这样天真的时候，比较不那么让人难以亲近。。。
这样单纯的，只是出来散心。。。

九嫣幽幽叹了口气，“小蛾。。。是不是我从你小时候起，就对你太凶了。。。现在好不容易带你出来玩玩，你都这么紧张。。。”
她转过头来，幽黑的发丝在风中飘扬。
“师父。。。”汤小蛾不知说什么好。
“你放心吧，这次是真的散心的。。。”九嫣伸出冰冷苍白的手，轻拍苍泠兽的头，吓得它一动不动。

突然水面有了些动静，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当橘红的阳光破开晨雾，骤然洒向水面的时候，一道长长的暗紫色的影子如利刃般划破水面，飞跃到半空。水珠从那上面挥洒而出，在阳光下映出闪亮的光芒。修长锋利的鳍展开着，浅紫色，如梦如幻。最引人注目的是头顶上的触须，仿佛变幻着不同的颜色，灵活，而又锋芒毕露。

“小蛾，好玩吧？”九嫣笑着。
毕竟是年轻气盛，汤小蛾看得神采飞扬，突然起了一较高下的念头，轻喝一声，和苍泠兽俯冲而下，快若闪电。

九嫣在后面看着他潇洒的身影，脸上的神色迷离复杂。
许多许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水边。。。她不顾翼瑰兽的跃跃欲试，停在半空看着少年的背影发呆。

小蛾悄无声息地扑下，但那只宛青发现了他，在半空猛地一个转身，锋利的尾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小蛾劈来，带出一片紫色的光。
苍泠兽堪堪躲过，低吼着吐出一团绿火。

宛青似乎对对方一人一兽的数量优势很不屑，然而眼神中的警戒和敌意却没有收起分毫。长期被其他强大族群捕猎的弱者，都有这样的眼神。戒备，锐利，又哀伤。

小蛾嫌骑在苍泠背上无法尽情施展，轻拍了它一下，整个人冲天飞起。一道猛烈的银光向宛青的背上斩去。
宛青有些躲避不及，背上被划了一道口子，蓝色的血液流了出来。它又一个转折，头上的触须向蛇一般吐信而来。顿时彩光万道，小蛾一时目眩神迷，差点忘记躲开。

苍泠兽吼叫着咬住宛青的尾鳍，小蛾顺势往后仰，双手一错，掌心燃起暗红的火焰，向刺来的触须相碰。宛青负痛，又向前疾冲一段。小蛾趁机翻身而起，一记风刃斩在他的后颈。
宛青狂吼一声，愤怒地落入水中。

在半空的九嫣猛然回神，摇头叹道：“笨孩子，你别烧他的触须啊，不然不好看了。”

小蛾哪里会让他逃走，跟着没入了水面。他的周身被薄薄的气层包围着，在水底搜寻着宛青的踪迹。

右边仿佛有动静。他小心游过岩石，绕了过去。

一照面，他呆住了。

（6）水底邂逅

那是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在他绕过岩石的那一刻，毫无防备地撞进心里。
太清澈了，以至于当时的慌乱害怕还有绝望，都不掩她的美丽。

汤小蛾一时间呆住了。
这是怎样的情景啊，就如一幅画。受了伤的宛青侧卧在水底的白沙上，蓝色的血液仍不断渗出来，融进水里，渲染开去，朦胧了水下无数暗青的石块。
穿水色衣裙的女孩子，正撕下袖子，试图止住宛青的血。撕破了的袖口使她纤瘦雪白的手腕若隐若现，此刻正微微发着抖。

那单薄的水色衣裙，在突然被搅乱的水流中，飘荡了起来。女孩往宛青的身边退了退，抹干泪水，有些慌乱地看着闯进来的汤小蛾。

她咬着苍白的唇，手指紧紧抓住宛青的鳍，看清了少年的样子后，眼中闪过不置信的神色。
“是你。。。？”她微弱地自语。

她是谁？汤小蛾疑惑地皱起眉毛。他仔细看她在水中的样子，是魔族？还是人类？应该不是人类的，这个世界没有人类，除了自己。
他落到水底，踏在细沙上，缓缓向她走去。

“不要过来！”女孩脸色雪白，朝他喊着。突然站起身来，护在宛青前面。
“为什么？”汤小蛾问，“它是我捕猎的。”

女孩脸上涌出一阵愤怒的潮红，“你。。。你为什么要捕猎他？”
“这要理由吗？我不知道它是有主人的。”

主。。人？！女孩嘴唇颤抖着。她抬头凝望着面前的少年，愤怒和悲伤，还有回忆让她喉中仿佛梗住了。她正想反驳什么，突然又硬生生把话吞了下去。
仿佛下了一个冒险的决定，她深呼吸了一下，猛然抬起头。

汤小蛾已经走到她面前，“你是谁？魔族吗？”
女孩摇头，又点头，迟疑地说：“你也是魔族？”

“。。这条宛青是你的。。。？”
“。。。。。。是。”女孩仿佛很艰难地回答。

汤小蛾微笑，“真奇怪，没听说过魔族有养水族作为伙伴的。”他对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子，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又觉得在哪里看到过。
然而第一眼的震撼或许太大了，居然就和她攀谈起来。攀谈啊。。。他自己都觉得不自在。

女孩已经冷静下来，垂下眼睛轻轻地说：“既然他是我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杀他了？”

虽然很遗憾，可是有了主人的生物，别人是不可以随便猎杀的。汤小蛾沉默了一下，“好吧。”他说。他本对于这个，是无所谓的。

女孩松了口气。全身仿佛都放松下来。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宛青，低垂的眼中是掩盖不住的悲伤和愤怒。重伤的宛青动了动，浅紫色的鳍艰难地拍她的手，仿佛是在安慰她。
女孩戒备地看着少年：“那。。。你可以走了。我还要给他疗伤呢。”

汤小蛾觉得她未免太紧张了，“你。。。真的是魔族？”

女孩微微吓了一跳。“当然了！”她又低低地说，“伤得好重，即使你不杀他，也不知能否好起来了。。。”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有着压抑的哽咽。

“抱歉。。。”汤小蛾看向宛青。要是苍，也被别人伤成这样，自己也会很愤怒吧？可是苍泠兽是很强的。 不像这样的水族，太脆弱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
女孩的眼中突然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她直愣愣地看着那个离去的身影。
先前撕下准备给宛青包扎的袖布，没有扎好，宛青又流血了，那条水色的布松了下来，随水流荡到沙面上。“哎呀。。。”女孩轻叫了声。

汤小蛾俯身去拾，“青禹。。。”他喃喃念着上面娟秀的绣字，“是你名字吗？”
“还给我！”女孩狼狈地去抢。
“你叫青禹？”汤小蛾不给她。

“管你什么事。。。”女孩有点慌张。
“好吧，还你。。。”汤小蛾无所谓地笑了笑，伸手把那布片递过去。
算了，回水面上去吧，师父一定等急了。

那是什么。。。？汤小蛾突然凝住脚步。
女孩接住布条的手上，有暗青的颜色。雪白的手背上，直到小臂，居然有一条不明显的，暗青的小鳍，和宛青一模一样。

“等等！”汤小蛾一步跨过去。
青禹惊惶地后退。可惜，下一秒，就被有力的手抓住。
小蛾一把将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她拉到面前，抓起她的手，“这是什么意思？”
他修长的眉毛拧了起来，问她。

青禹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刷白。小蛾觉得对方的手腕在不停发抖。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青禹睁着慌乱无神的眸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先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小蛾觉得刚才各种让他有些疑惑的细节，马上就要连起来了。

突然水流起了波动。两人都吃了一惊，回头去看。
巨大岩石的旁边，一个优美的黑色身影游了过来。

“师父！”
是九嫣。她不耐烦地说：“小蛾，你怎么这么慢？”

（7）青禹之泪

“师父。。。”

九嫣极长的头发在流动的水中飞扬。她皱眉看着纠缠的两个人，还有负伤的宛青。
“小蛾，你怎么在下面这么久？”

汤小蛾低头看了青禹一眼，她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血色了。眼眸中有种绝望的神色。
他一字一句地说：“这女孩子。。。说她是宛青的主人。所以我。。。”

九嫣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主人？笑死我了。。哈哈。。。”

“她不是魔族。。。？”小蛾心里已经明白了，自言自语地问。

青禹眼眸中的悲哀燃烧着，仿佛她弱小的身子都无法承载。突然，卧在那里的宛青痛苦地低吼了一声。
“哥哥！！”青禹眼泪涌出来，拼命挣脱了小蛾的手，扑了过去。

虽然隐隐有些明了，但这一声“哥哥”，确实把小蛾震了一下。原来，这女孩子是水族。。。居然和自己周旋了那么久。。。

九嫣止住笑：“真有趣的女孩。小蛾，我原来一直忘记告诉你了，宛青平时都是人形的，十分难得天气好的时候才以原身出现戏水。呵呵，这只被你伤得太重，无法恢复到平时的样子。”
她停了一下，“不然，你这个小笨蛋，还不知怎么被骗呢。”

“人形。。。？”
“你不信？我让你看看吧，”九嫣伸出手掌，向下翻转，一束柔和的光芒击穿水流，轻轻打在宛青身上。他剧烈的抖起来。不一会，鳍慢慢退去，颜色也淡去，沙上竟然显出一个青衣的少年。青禹一把抱住他，“哥哥！”

她是宛青。。。小蛾看着扑在哥哥身上抽泣的女孩。捕猎一个平常以人形存在的生灵，他不知怎么的，觉得心里怪怪的。
师父怎么不早说呢。。。

九嫣仿佛看穿他的不是滋味，慢慢地说：“小蛾，水族是弱小的，低级的族类，就算平时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那又怎样？还是鱼罢了。”

青禹猛然抬头：“你们魔族。。。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我们都要被你们捕杀殆尽了，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最爱捕杀你们的可不是我们魔族。”九嫣笑道：“这个世界上，强者捕杀弱者，是天经地义的。你们是人形，能思考，或许还聪明，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世界上，只要是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族类，就是低等的。
青禹愣了半晌，低低地说：“是。。。对你们来说，我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你们的猎物。。。”

她看着重伤的哥哥， 眼泪又流了下来。从天而降的人，果然不是救我们的。甚至，根本就不记得我们。还一直把他记在心里的。。。

“小傻瓜。。。女性的宛青，什么用都没有啊。没有战斗力，没有捕猎价值。。。呵呵，其实这样你才可以活得长久点。”

九嫣慢条斯理说完，不耐烦起来。“小蛾，走吧，把那只宛青带上。”

“。。。。”小蛾沉默了一下，向那对兄妹走去。
“走开！”青禹不让他靠近，“你们这些该死的魔族！”
“我不是魔族。。。”小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冒了这样一句解释。

他的耳朵是人类。青禹沉默了一下，“反正，你别过来。”
“女孩，别碍事，”九嫣淡然的话语传来，“否则你也活不成了。”

“你们带走哥哥。。。这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她幽幽地说。

“好吧，小蛾，杀了她。”九嫣脚步不停。

“不。。。”青禹抬头看着走向她的少年，“你答应了的，你说不杀他的。。。”
“可是你欺骗了我 。”少年失笑，“他不是你的伙伴，而是你的哥哥。”他仔细看她。
绝望的双眼，柔弱的，害怕的身影。她看起来是这样的弱小，刚才却做了那么勇敢聪明的事。
你到底有颗什么样的心呢。

不想死，哥哥也不能死。青禹咬牙说：“等等。”
“你说。”汤小蛾站定在她面前。
“我见过你的。在红牙。”她深呼吸，“从头到尾我都看见了。”
讶异的表情出现在少年脸上，他沉思了一会，“是么？”
果然是完全不记得啊，青禹觉得心中有点苦。
一段沉默过后。
“我想起来了，那时你们三个脏兮兮的，在地上。。。”汤小蛾蹲在她面前。“这样吧，我不杀你，你和我走可好？”
“你也不杀我哥哥？”
“我只想救你。。。”小蛾遗憾地摇头，“但或许我会试试看。”

青禹怔怔地看着他。
他也静静地和她对视。
好，我和你走。她最后轻轻地说。

那就别哭了。小蛾清朗却不带怜悯的脸上，看不出心思。他伸手冷冷地抹去她的眼泪。

九嫣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们。
“伤感够了，就走吧。”她最后说。

这孩子。。。想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