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唱歌的鲸鱼
早上去跑步,受了风寒,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流汗。这样睡了整个下午,朦胧醒来时,窗外是初生的夜晚。
这身体仿佛是一种什么动物,蜷在黑甜而柔软的巢穴里,而此刻一寸寸醒来。最先苏醒的是视觉,对面小贩中心的光从海一样的蓝色窗帘里透进来,是温暖人世唯一的提示。接着是听觉,混杂在一起的人声经过了距离的过滤,像是婴儿的呓语般意义不明。动物的本能在说,这是进食的时间。逐渐地清晰起来的一切,驱散着原始的迷朦,锈住的机器伸了个懒腰,不甚了然地大略开始转动,血液缓慢地变得温暖,恼人的神智重新占据脑海:去哪里吃饭呢,肉,蔬菜,或者不吃?走路,或者不走?起床,或者不起?
拥有这许多想法,真是人生之所以复杂的绝对原因。我继续赖在床上,直到一些美妙的音符砸在我头上。有人在唱歌。我也听见乐器的声音。终于,我生而为人的快乐也苏醒了。
一个饿了太久的人,必定拥有世上最灵敏的舌苔。对我刚苏醒的意识来说,这音乐的完美,已经超出我的世界所能想象的程度。虽然,那只是简单的人声,和乐器。一首英文歌,和一些调音的片断。一些人在叫好。在这里,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情,想象一下,小贩中心像酒吧那样雇一个乐队?人们边吃三岜苏东,炒粿条,边欣赏优美而忧伤的英文老歌?这事有点超现实。
我迅速地换下汗湿的衣服,以最快速度出门,走向那个喧哗的世界。
黑暗中的露天停车场总是像辽阔的平原,或是海洋,我在颠簸的波浪里,好不容易才走到光明的彼岸。
照旧是灯火通明的小贩中心:小孩子,半大的,满地跑的,小小一捧在怀里的;老人,白发的,健谈的,痴呆状的;家庭妇女,完全自暴自弃的,浓妆艳抹的,慈祥的,凌厉的;年轻人,漠不关心的,瘦弱的,强壮的,抽着烟的,买烟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在这里,却毫不令人惊奇。诸如此类小贩中心的复杂,已经到了简单的程度。譬如那些游手好闲的中老年男人,永远都是在黑暗里,紧守着入口的台阶,抽着烟,聊着天。他们站在乌打(烤鱼)摊的余烬上,看起来像是一个严肃的集会,并有着黑社会的神秘气质。唯一有例外的情况,是当女人路过。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纪长些的,总值得一看。不看,又有什么事情做呢?
人们来,人们吃完了,走,还有别的人来,有人在吆喝,有人默默地吃饭。这是一个流动的海滩,每个海浪都机械式地涌来,夹杂着流沙,腐烂的水草,黑塑料袋,可乐多盒子。混浊,不过和谐。
就在这样的海滩,突然出现了一头鲸鱼,而且还是一头会唱歌的鲸鱼。
这难道不值得所有的鱼类和螃蟹们四散奔逃,然后用惊恐的眼睛观看吗?当他们发现这个新的生物其实无害时,难道不应该用一种敬仰的态度,用全部的精力给这头鲸鱼鼓励的掌声吗?但事实完全不是如此。
在宏茂桥某小贩中心历时良久才出现了一次的这头鲸鱼,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冷遇。他大概有六十多岁,戴着墨镜,一把吉他挂在身上,健壮的两脚稳稳地踏在地上。一个架在两边耳朵上的装置,把口琴固定在嘴巴前方的凹槽里。
他唱了许多歌。唱的时候配吉他,不唱的时候,吉他和口琴一起来。他有非常美的嗓音,因而所有这些歌,都因为太过优美而带点可爱而圆润的忧伤。我不太确定他是否盲人,直到他在歌的间隔里摘下墨镜,摸索着擦去上面的汗水。他在每两手歌的间隙都在擦汗,咳嗽,好像这些事也是歌与演出的一部分。
他绝对是有台风的,我是说,假如他把现在吃饭这些人圈起来,关在一个演唱会那样的现场里,并且除了听他唱歌什么也不能做的话。他绝对会赢得满场掌声。可惜这里的人有更重要的事,他们吃饭,聊天,--听不清的时候大概会嫌他太吵。
他温柔地唱,“You are always on my mind”,一个穿短裤的憔悴女人趿着拖鞋经过他身旁,牵着一条同样憔悴的狗。她是如此地漫不经心,完全忘记了看他一眼。
他唱到下一个声部,“You are always on my mind”,两个小孩子呼啸而过,一个追着另外一个,这是本地小孩子有限的活泼。
他又唱,“You are always on my mind”,对面桌子有十个人。三个白发而瘦弱的老人,大概一起度过了那互相追逐的年代,而重新坐在一起。还有几位女性,年纪也不轻了,但比起这几位,大概还可多享受十多年的好日子。别的,是中年人,他们唯一的使命就是点菜,添饭,照顾这几位的需要。除此之外他们就像是不同品种的鱼还有鱼群,虽然在同一海域,却对彼此兴趣缺缺。歌手还在唱,但是在白发老人的茫然眼神里,他毫无存在感。
歌声停了,擦汗,咳嗽。歌手拿出口琴,大声地鼓舞士气:“接下来我要唱一首非常非常经典的老歌!”他看不见也许算是运气。
人们继续进行千百年来最重要的事业:不住地将食物放入口中。
而歌手继续唱。他的歌这么美,而且优雅。接下来他唱了这晚唯一一首非英文歌:“现在来首福建歌!”他然后说了许多鼓舞士气的话,但是和之前一样,是没有反响的。
他就像是一个英雄,雄壮地奔赴着仗已经打完,空无一人的战场,挖好战壕,插好战旗,说,“大家都准备好了!”
他说那首歌是为了中乐透而唱的。但是调子完全都不世俗,他像对着一个爱人那样温柔唱着,“平安huat财,平安huat财。。。”即使他唱着“heng ah”,听起来也像是俏皮一吻。
福建歌并没有带来任何共鸣,隔壁一家人吃完了,站在他简陋舞台(唯一道具还是跟小贩中心暂时借的黄塑料椅)旁边围成一圈,精神全都集中在他们最小的成员身上,那婴儿大概只有三个巴掌大,却成了世界上最少见的珍宝。
“平安huat财,平安huat财,平安huat财。。。”柔软的小婴儿,像只宠物一样被不住转手。旁边映衬着歌手深沉的脸庞。白发老人那桌亦是毫无动静,也许中乐透的梦想已经过期,再无兴奋?
一个带着工作人员牌子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对歌手说了两句,于是擦汗,咳嗽之后,歌手宣布最后一首歌是生日快乐歌。鱼群忽然喧哗,同声唱起生日快乐歌。寿星大约是三位老人中的一个,但是因为毫无表情,令人难以猜测,到底是哪位在几十年的漫长岁月之前的今天,来到这个混浊的海滩。
歌声完了,歌手终于放弃勉力活跃气氛的努力,收起表情,像一块黑色的石头般,沉入他自己的世界。在一个健壮菲佣的协助下,他缓慢地将乐器收起。歌声消失在海里。然后,就连他存在过的痕迹也消失了。只剩下一把黄色塑料椅。
在此之前,在此之后,世界并无差别。
唱歌的鲸鱼,来到浅海域,为一只住养老院的鳟鱼,唱了几首歌。
唱歌的鲸鱼,他已经回到深海里去。因为看不见,他不知道一个刚生了场小病的人,因此觉得世界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