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叫声爹尊口难开
一石激起千层浪,自从《东周末·文艺副刊》登了《叫声爹尊口难开》之后,私立东鲁文艺学院便颇有些动荡了。
似乎是半个月前吧,就是那个号称“京师第一大周刊”的《东周末》,耗费了几 乎半个文艺副刊,全文登载了吴缭子的长篇报告文学节选——《叫声爹尊口难开》。“本文以细腻的笔触,消去了缭绕在名人头上的光环和面纱……给你一个真实而性感(当是感性之误——引者注)的‘先生’和‘夫人’。……”似乎有些让人胡涂的导读并没有告诉人们“先生”和“夫人”是谁。但是作者——吴缭子先生——的自序多少给人以启示:“……奶妈说,妈妈只有把我送走才能安心入宫……父亲学问很高,知道三代的礼仪,……吃肉只吃切得方方正正的,席子铺的歪了便不睡……好吃姜……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何况父亲,一个健壮的山东汉子……我是个错误的结果……担当不起父亲显赫威严的姓氏……”好可惜啊,“奶妈”早就在吴缭子先生的笔尖下死掉了,无从考证她的发言。好在还有吴先生的绣像在大标题的旁边,细细辨认,外加导读的明示暗示——“有当代大儒之风,兼一代艳后之貌”,我们才不得不从白描的绣像中看出来,确乎有些像啊——像谁?——像她爹妈。——爹妈是谁?估计问这话的不是外乡人便是装傻冒充天真——谁不知道啊,这年头,只要留心文艺动态和(或)常听广播的,便都知道,夫“先生”者,盖文化界之公认的“大家的先生”——孔教授丘,东鲁文艺学院的院长;所谓“夫人”,便是全联邦人民爱戴的“我们的夫人”南夫人子。套着引号的专有名词在媒体的热炒下,妇孺皆知,以至于“先生”和“夫人”便是孔教授和南夫人的专称了,所以主妇不叫男人为先生——以免刺激了东周联邦广大男性的自尊——而为“良人”,不过后来又叫做“先生”了,据说是为了跟外洋接轨。
也许是追星效应吧,反正《叫》文一经刊出,社会反响相当强烈,加之一周一篇的连载太熬人,社会名流强烈建议《东周末》由星期刊改为日报,“插图由进口素绢西域印刷术精心印刷,保证视觉效果”,而且希望“售价不变”,“以飨读者”。《东周末》的董事会认为传承文化乃是文化人之不容辞之义,见义怎能不为?便改了版,正了名——《东周日报》,“仅加收适量成本价”……
治世不免多闲人,便是乱世也不乏其类。闲人腻烦了便要休闲,否则都要憋闷死了嘛。休闲刊物——《东周日报》的销量雨后春笋般的向上冲击,专售《东周日报》的报刊亭也像雨后的蘑菇遍地开花。
贤人中也不乏一二闲人。孔门的学生中,至少有若干位,入学前是《东周末》的忠实读者。后来进了东鲁文艺学院,才知道“看《东周末》是很没有品味和格调的”,于是才戒了。不过偶尔买一份,也要背着同学偷偷地看,免得被人笑话。但最近一期——就是改为日报的前一期——却让他们无法独占,只好“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了。
“子渊学长,请您拨冗过目一下这篇陋文,如之何?”宰我捏着那份《东周末》,很严肃地对颜渊说道。“嗯……——?!”颜渊学长似乎看到野狗当街交配的闲汉一样来了劲头儿,一目十行,仔仔细细通读了一遍。“嗯……”,他努力地压抑住心中的兴奋,并尽量把它转化为嘴脸之际的愤慨,终于猛击桌子一掌,“硿”的一声,“无耻恶言!无耻至极!”“对对,放屁而已!”宰我也忙应和表态,唯恐在学长面前表现出维护师道尊严之不力。“子我,你的这杂志借我用,我去禀告先生!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文章!哼!”“学长我随您一道去吧。”宰我恳切的目光表达这样的信息: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不借给你杂志!“好,我们同去!”颜渊首肯了,心里却想:真他妈妈的讨厌,跟屁虫,睡你的午觉去得了。可又不好发作,毕竟杂志是人家的。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校长办公室。
“先生!”颜宰二人必恭必敬地叫了一声,把正在伏案写作的孔教授从上古拉回到现世中。“是你们啊,来颜回,坐这儿来!”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宰予啊,坐吧。”却没有指身边的椅子,因为不仅是身边,屋子里也没有空椅子了。“子我啊,坐我这里吧”,颜渊谦让着,屁股却没有离开椅子的意思。“不用了,我站一会就行了。”于是在桌子边上站定了。
“先生,你看这篇文章,完全给您身上泼了一盆污水,你看这段描写,多么露骨……!”
“这篇啊,我昨天就看过了。”
“啊?”颜回瞪了宰我一眼,又马上转回脸来,诚惶诚恐地问道:“先生的看法怎样?”似乎这篇充斥隐讳符号并且带有恶毒攻击大儒艳后之嫌的文字是出于自己之手。
“我的看法么,只当是玩笑看啰。当下不就是这种东西受欢迎嘛。喜闻乐见……”
“可是先生,”颜回似乎一定要让孔教授认识到现实的严峻,益发的严肃了,“先生,这篇文章可是来者不善……”
“怕什么呢,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嘛。”
“先生!”颜回不依不饶。
“颜回啊,回吧,好好复习功课,宰我也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一篇稿子没有审呢,《文艺风》还急着要去排版呢。”孔教授说着已经又带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稿子去了。
“哎呀宰我,都是你,干吗要我来打扰先生!本来我就说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是你偏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先生,却要拉我来找先生证实!这回你看清楚了吧!先生是怎样的君子!”颜回很生气,当着先生的面就对宰我开展了批评。“唉,也是我多虑了,”——以及自我批评,“可我就知道先生的人品!——我们快走吧,不要影响先生的工作了!先生我们告辞了。”
无稽之谈往往传播得比瘟疫还快。令人浮想联翩的《叫》文刚发表几天,东周联邦的茶余饭后,便被有关吴缭子小姐的身世的种种假设占去了,其中也不乏“先生”和“夫人”之间的种种“耐人寻味”的细节,它们流传在茶馆儿中,弄堂里,甚至,开会前喧闹的会场中,以及老头儿老太们的麻将桌上。热衷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的花边小报的枪手们,此时也正不遗余力地炮制一篇篇相关文章,冠着四六不通的标题诸如《先生夫人高粱地,野鸳鸯齐比翼》等等。不几日,带着满身此等文章的小报便会出现在书报摊上,等着“有闲又有钱”的识字人口来研究,玩味,流传。况且东周联邦向来不乏闲人,不仅拥护“有热闹不看是傻蛋”的闲汉闲妇,甚至连起初认定这是“野孩子找爹”——隔壁高大伯语——的不太闲人,现在也愿意坐下来读一段,“以丰富精神生活”,否则不仅街头巷尾的闲聊,就连宫廷舞会上的寒暄,也竟然找不出话题了。不过似乎没有人把流言当作真事儿,因为大家依旧尊敬孔教授,卖元宵的也还只收他十个元宵一个铜板——别人可是一个铜板一个元宵的!
……呤……
“喂,我是孔丘……”
“哎呀,孔教授,我是小钱,《香蕉日报》文化副刊的主编,想请您谈谈您对最近涌现出的一大批青年女作家的评价,”
“那是当下需要……”
“比如吴缭……”
“对不起,我没有评论。”一提到仿佛饭碗里的苍蝇一般惹人生气的吴缭子,孔教授“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了。“这是第几个了?……《亮报》,《海湾报》,《东鲁时报》,这又一个《香蕉日报》,烦死了!”孔教授摇着头自言自语,掐着手指头算着约稿或是恳请采访的大小报章——都是非学术性的,忽然提高了嗓门:“赵大,下午去电信局,给我办公室电话换个号,别跟别人说!”“知道啦先生!”“我先去上课吧。讲义呢?……这儿,《野有死麕》,嗯,《摽有梅》,嗯对,就是这份……”
东鲁文艺学院文学部联合教师LT13里,早就坐满了学生,不过选修这门课“诗经串讲”的不多——因为据说很难拿到高分,多的是来“听蹭儿”的,就是为了听这全学院唯一的由校长讲授的基础课。教室里很热闹,谈话声此起彼伏,像秩序井然的自由市场。不过由于最近《叫》文引起的诸多事端也多多少少反映在上课前的闲谈中了。
“子路老弟,工作联系得怎么样了?”
“别提了,颜渊大哥,”子路苦着脸,颇有悲愤地说,“昨天我去联邦政府吏部面试,说是咱们先生的弟子,吏部那帮老东西,就鸭子似的嘎嘎笑,还说什么咱们先生真有两下子……气得我摔门就走了!”
“有骨气,不愧是先生的弟子!”颜回微微点头,嘴角有些微笑。
“你看咱们先生,精神多么好,派头多么足——一看就知道是堂堂君子,所谓‘君子坦荡荡’……”
“那是!咱们先生是‘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
学生的言论一一传到了讲台上的孔教授的耳朵里,使得孔教授又悲又喜。悲的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出去求职,却因为自己背上的黑锅而无法应聘;喜的是尽管流言蜚语不断,学生们仍旧能够明辨是非,站定立场,这给了他极大的勇气。他微微抬了抬头,轻轻地咳了一下,旋即把眼睛睁大,瞳仁里似有闪烁的火苗跳宕踊跃,眨了一下眼睛,嘴角向上一抬,“现在开课……”下面的热闹马上被安静代替了。孔教授操着“雅言”详详细细地讲解,跟往常没什么两样。“无使尨也吠”——快讲完了,——“意思是别让大狗叫唤。为什么女主人公不想让大狗叫唤呢?因为怕别人见了有传瞎话的。大家知道,谣言可是杀人不见血的啊……”说到这里,孔教授隐约感到了寒气,“杀人不见血”的谣言,他见过,他想起了儿时村中一青年,因为给村东头的一个寡妇挑了一次水,便惹得流言四起,以青年充军,寡妇上吊收场。孔教授益发感到寒气,眼睛一闭,把那团跳跃的火苗扑灭了,顺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连下课的铃声也没听见。
……
空气里流言的味道益发浓重了,像除夕夜空中浑厚的硝烟味儿,在冬日彤云之下久久不散。《叫》的连载一日一篇,配合着数不尽的相关报道,给东周联邦的精神建设添砖加瓦。但对于孔教授和东鲁文艺学院而言,却是一枚枚飞镖或者暗箭,不知从哪个角度“嗖”地一下打出来,钉在大腿上,够受的!前几日孔教授电话采访里的一句“那是当下需要!”,到了《香蕉日报》名主编的笔下,也成了《吴小姐裆下需要,孔教授避重就轻》,仰仗孔教授的金声玉振,那一期《香蕉日报》的销量翻了一番。
谁让你是大名人?不拿你开刀拿谁开刀?可怜孔老教授, 像鱼一样被人拎到案板上,片下白肉来卖钱,却只能翻着白眼珠,嘴巴一开一合的,吐不出半个字来,也无法反抗,因为倘若还未曾断气,在临死之前奋力一跃企图把操刀的屠夫吓一跳,这样的鱼儿,只会招来致命的一刀,“咣”的一声,剁在颈上,首身异处,尾巴摇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而孔教授,尚未挨着这痛快的一刀,只好苟延残喘于烁金的众口之下,默默地扳着手指头算着:又走了几个学生?以及元宵的价格突然间长了十倍,而且伙计的脸色是那样的不中看……
“赵大,去电信局,把我办公室的电话停掉吧。”前后已经换过七个号码,只是小报记者似乎就躲在这电话里,随时地会跳出来。“我且去上课。《串讲》最后一节了。考过试,下学期我便退了吧。唉,讲义呢?《玄鸟》,这儿,《殷武》,是这个。”
LT13里依旧很热闹,然而孔教授推门进来,却又死一般寂静了。大家似乎用另外一种眼神看他,仿佛是身边的一个看上去很贤淑贞洁的不忠的寡妇,被揪出来时街坊的眼神,“就是他啊~哼~”“呵呵,呵呵~”好奇?厌恶?轻蔑?或者是纯粹闲得无聊,看上几眼借以打发光阴吧。教室里被空调弄得很凉快,而学生们的目光却如同太阳的光芒,令他不敢对视。只觉得热。汗水顺着鬓角流到腮上,毛孔里似乎不仅挤出汗水,甚至连脂肪都化成了油珠儿,随着汗水往外流淌,将整个脸弄得油汪汪的。汗水很快就蒸发了,只留下一层咸咸的盐霜,结在涂满了油脂的脸上,油腻腻,紧绷绷的,憋闷,透不过气儿来。又觉得微痒,老想用手去擦,手指肚儿甫一碰到面皮,又觉得黏乎乎的。下了很大的决心,努力地使劲儿抹了一把脸,却觉得不仅没有见效,反而把油腻紧绷的感觉,扩大到整个头脸,更有甚者,还传染到了那只“敢为天下先”的手上了。
“开课”,声音低得连孔教授自己也难以听清。轻咳几下,试着提高嗓门,也是徒劳。抬头看满满一屋子的人,黑压压的头顶,以及下面一双双猎奇的眼睛。
“开课。”孔教授平生第一次拿起了小话筒,只不过从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苍老,干瘪,枯燥,连校役也不禁摇头而蹙眉了。
…………
很少,甚至几乎从未有过,把开学典礼和追悼会放在一起举办的。然而东鲁文艺学院(私立)却这么做了。据新校长——老校长的唯一传人,吴缭子·孔女士——介绍,这样做是以死者的遗愿,“丧,与其易也宁戚”和“俭,吾从众”,为制导思想的。
“在座的同学诸君,孔门儒学的发扬广大就靠诸位了!……”吴缭子·孔校长很庄严地训话,学生们很庄严地接受训话。“诸位首先要熟读《三字经》,之后要熟读《四书》!《三字经》加上四书,就是我们儒学的理论基础——五经!五经包含着人类的智慧和宇宙的奥秘! ……”
其实孔教授的死,是几个目不识丁的村妇在河边洗衣服时发现的。地点正是在浐河。据公共安全部研究确认,乃是溺水而亡。各大小媒体又竞相报道,竟然又考证出了孔教授因为办学贷款无法偿还,被讨债的逼死,或者是被卫国的“极端分子”追杀,等等。然而吴缭子小姐大笔如椽,拨云见日地在《东周日报》上撰文一篇,坦率地指出了在《叫》连载第三八回中之几处“手民之误”:原来“先生”与“夫人”之首次幽会处,并非“洛水”而应该是“浐河”——“先生”和“夫人”共同求学地“西都大学”(原文是“东都大学”。吴缭子小姐说是奶妈记忆衰退所导致的错误)。而且,她勇敢地考证出来,自己便是那个良宵的结晶等等。而据此可见,孔教授之举,“无他,殉情而已。”次日各大媒体竞相转载,并且有关当局出据了文件,证明了吴缭子小姐与孔教授丘的亲缘关系,顺便根据有关法律,继承了孔教授丘的产业——私立东鲁文艺学院。半月之后,吴缭子小姐的名片上多了些零碎儿,一个“·孔”缀在“吴缭子”之后——“是“.com”的音译呢,”精通外国文字的人如是说, “时髦!”——而且头衔也成了“东鲁文艺学院(私立)”的“院长”“女士”了。
有诗为证
圣人一去获麟西
哉觚沽玉时事奇
一朝有了桃色事
身后高低不必知[materialist (4-28 10:53, Long long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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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文共顶![晖兰 (4-28 11:13,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2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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