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混进裕廊港
大多数货柜船公司不接受游客,但也有几家乐于搭客,利用闲置舱室赚些钱的同时也为船员的生活带来一些新鲜感。游客只需要按在船上逗留的天数交付食宿费,就可以跟船环游世界。石头和其中一家直接联系,填好我俩的身份申请,获得上船许可。然而海运公司安排来载我们的司机一再叮嘱,海关并不喜欢这种情况, 要求我们只说是上船有公务。
在新加坡裕廊港,我们在海关窗口提交了护照和表格,只字不提游客身份,暗中却捏把汗。海关小窗口外等了好久,只觉得这天上午十点的太阳异乎寻常的干和热。窗口里伸出一只手,那是我和石头的通行证,我们统统松了一口气。——不管上面两人的照片都被拉长一倍,是相当难看的马脸。
集装箱码头是另外一个世界。无数积木般的集装箱堆起高高的墙垛。一些小小的卡车各自驮着一块积木,在我们身边经过,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们的卡车也已缩小了尺寸。在集装箱的迷宫里转了半天,我们终于到达海岸。在绿油油的起落架森林之中下车,仰头看见巨大的墨蓝色船腹,遮蔽了头顶的大部分天空。周围到处是卡车,机械手,各种成吨的重物在头上纷飞。我们拖着大行李箱哐当哐当地,费力爬上长而陡峭的舷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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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舷梯尽头,两位穿天蓝色连裤工装的船员正在忙碌,简短有力地和我们握手,指引我们来到底舱的工作室办手续。船长是法国人,乱蓬蓬刚睡醒的头发,一张光滑的红脸膛,略有些拘谨,穿件白色半袖衫,肩上有金色的徽章。他说在新加坡港还要停留半天,卸货,装货,问我们新加坡有什么好玩。不过他只有半天时间。我就给他说,Clark Quay (酒吧区),他终于肯对我们好好笑一下,说等下去转转。看着他欢喜的样子,我不禁有点担心,要是他上了岸就不想回来,可怎么办?小时候看的《我的叔叔于勒》里面水手在全世界女人腹内种下的种子像蒲公英一样开满天涯,让我有些不纯洁的担忧。
带我们走的人瘦得像根竹竿。他一身T恤短裤拖鞋,一张任劳任怨的瘦脸,勾着背,一路沉默。
坐电梯进入生活区,木纹墙面的走廊在灯光下呈温暖的浅黄色。两面有许多房门。来到走廊尽头,竹竿先生变戏法般拉开一扇房门,自然光线倏然照进眼帘,迎面而来海风般洁雅的皂香。他脸上绽放自豪的笑容,“如何?”我们赶紧献上谄媚,表示对房间的美丽和洁净非常满意。
竹竿先生挺直身形,一只手放在胸口,半鞠了个躬致谢。他说,“我在船上负责所有人的杂务,名叫Emil,你们的起居都将由我照料。不仅如此,”他正色道,“如果船上出现危险状况,我也要保证你们的安全。”我们顿觉自己的性命攥在Emil的手上,仔细记好他给的电话号码。
Emil走后,我们关上房门,才看见墙壁上的月历。印有联合轮船用品有限公司出品。当月的裸女全身只穿着一丁点的三角裤,挑逗地将一边微微下拉。房间很大,两张单人床,有沙发,桌子。一只垃圾桶,像狗一样被铁链子拴在墙角。衣柜脚和抽屉都有类似的机制,保证在大风浪里房间不会一塌糊涂。
现在在港口,船稳如泰山,只有微不可察的震动。多少有点头晕,睡意袭来。港口的机器手飘来飘去如同吊了钢丝的楚留香,娴熟而行云流水地把集装箱卸到卡车上又一个个码回船上。我们把照片拍完,拄着下巴在窗口呆看它忙碌许久,祈祷船长不会喝得烂醉,害我们滞留港口。
这是法国达飞海运的的茶花女号,法文是La Traviata,是一艘集装箱船。在很久以前,多数的船都拥有女性名字,现在的名字则取材广泛。达飞海运的船名中既有“苏菲”,“米娜”也有“布鲁诺”,“尼古拉”,更有“永恒”,“蓝鲸”,“幸运儿”,“纽约商人”,还有“扬子江”,“阿穆尔河”这些国际化的名字。这些美丽的名字,骄傲地刻在船身最高最醒目的地方。每艘船都有它的名字,和它的前世今生。
茶花女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从巴西的桑托斯港转个弯来到南非的开普敦,又横穿茫茫的印度洋,来到了马来西亚的巴生港,新加坡裕廊港。达飞跑全球线的集装箱船并不多,茶花女是其中一艘。我们和它的缘分仅限新加坡到香港的六天。六天后我们将在香港下船。分手后,茶花女将继续前往天津的盐田港,韩国的釜山港,再折回到世界的另一边,巴西。
船上从船长到大副,下士,勤务,工人,共30个船员。加上我和石头两个乘客,共32人。我是唯一的女生。
一条翠绿色船只静静依偎在我们的茶花女腹部,度过了整整一夜。是吃了一夜的奶吗?这艘小船才是人高马大的茶花女小姐的奶妈。它是加油船, 巨大的输油管道奶水丰沛。我们静静期待着, 明天La Traviata吃饱喝足,满载货物,伸个大大的懒腰, 带我们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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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这样看着东吴来船的时候,也许也是在想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东吴。
不知何时,天气变得晴好,海鸟展开肥硕的翅膀,从港口上空悠然滑过。渐渐日近天心,港口高耸的起落架将两条长颈鹿般的影子,温柔地投在海上,随海水荡漾不已。一艘船忽然鸣起汽笛,既缠绵悱恻,倾述小儿女不忍离别的衷肠;亦荡气回肠,英雄独立船头,往海天一色处眺望;更有无边欢快,从此龙离浅滩,遨游九天,一扫蜗居的种种幽闷。而对于等待进港的船只来说,这便是温柔的召唤。一艘船的离去,为下一艘船提供了进港的机会。这些小小的舞鞋在海上活了起来,身后跟着短暂的,稍纵即逝的白色弧线。
从窗口看出船头开始转变方向,我们赶紧爬到最顶端的舷桥去看热闹。此刻,舷桥外面的甲板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船长,大副,和几位其它船员,都举着高倍望远镜,表情凝重。他们站在不同的位置向彼此喊话,大副和船长还不时在两边的控制台中间跑来跑去。在茶花女的腰部,一艘与茶花女相比极小的拖船正以90度角牵引着我们的船身,这庞然大物也正缓缓地向大海偏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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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拿高倍望远镜研究对面繁华的裕廊炼油岛。有种拿哈勃望远镜研究对面政府祖屋的荒诞感。come on! 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我仿佛听见这些沉重的肌肉男望远镜们这样叫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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