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次《暗恋桃花源》的演出已经有二十天了。一直想把演出时的一些感受写一写，一直也没有时间。今天刚好在同一个剧场再看了一台中文学会的《心酝》演出，这次是作为观众。于是，一些七零八落的记忆，在今夜的观众席终于拼凑成一个完整，让我能

主要想写的，是2003年1月29日晚的KEVII HALL“漩”之夜，这里面有我投注了许多心血的一出大型的话剧--《暗恋桃花源》。台湾名作家赖声川先生的著作。二十年前在台北演出，盛况空前，叫好又叫座。之后搬上银幕，其中的云之凡一角还是由林青霞扮演的，而几位主要角色的扮演者都是现在台湾的超级实力派演员。当我被告诉要扮演剧中的一位男主角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直到大家一起看了一次电影版，把我吓着了，第一反应是找导演说我们不如换剧本换出戏演吧。电影里几个演员把戏演活了，演绝了。我觉得我们根本演不出人家的万一。

常常坐在桌前一关上灯，就回到了巨大的黑幕布后面，那是在等待出场。当我站在那里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包括自己的五指。感觉我站在一个没有边的世界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其他活着的气息。虽然我明知道身后有许多场监和道具工作人员；虽然我明知道黑幕的那一边有闪烁的灯光，有戏里的世界；虽然我知道观众就在黑幕外边不远；可是我就是感觉不到。黑布实际上只挂在我的面前，我却一直意识到它把我卷成一个春卷，把我紧紧地包在黑暗里。一点都不窒息，一点都不紧张，只有很纯正的黑暗。我想，再浓烈香醇的咖啡，也比不上此刻我所体会到的纯正，的黑暗。

剧本很复杂。戏中有戏。故事本身发生的场景就是一个小剧场，两个不同剧团的人，在同一个舞台上，互相交织。一出喜，一出悲，一出古装，一出现代。矛盾从争夺同一个排练的舞台开始，在两出剧各占半边互相干扰时激化，到最后两出戏均告排练完成而结束。我就扮演《桃花源》剧团的导演，同时在《桃花源》里还扮演着情夫袁老板，以及在世外桃源里的白衣仙人。一个人要演三个不同的性格。这还不算，许多场群戏，有激烈的交锋。这给排练增加了很大难度。每个人都必须到位，词也不能错。否则，一个大场面就演不下去。

我站在黑暗中的时候，脑子的思维活动为零。这很奇怪。这些年，参加了许多的文艺演出活动。从早在CSC成立之前的50周年国庆晚会，到连续三年的CSC晚会，Hall里的两次话剧演出，中文学会的几次演出，都热衷于表演。然而我终于发现，表演话剧和主持，唱歌或跳舞的感觉，是不同的。同样站在幕的后面，等待出场，主持的时候，总是不停地背稿，再和搭档对念，生怕出了纰漏；唱歌前，手心都是汗，总是在开口找第一个音高；跳舞前，手脚会变得生硬，为了热起来，不得不一直在动，抖抖手，晃晃脚，复习复习步子；可是当我准备上台演话剧的时候，我毫无紧张。我的脑子根本没有想过任何台词，我的全身很松弛。也许是因为排练得已经足够多了，消除了紧张。其实并不是。

我想那仅仅是因为我要去演话剧，而不是将要出去主持，唱歌，或是跳舞。这真的是不同的。主持人若不小心念错一个字，观众听的一清二楚。唱歌和跳舞同样，要声声入耳，要步步上观，不容许丁点差错。而话剧就是不同。我走出去，我在台上，我就是角色，角色就是我。我该喜该怒，该哭该喊，其实，早就已经脱离的剧本的束缚了。我可以把我的真性情从角色呈现，甚至我平时不敢表露的任何东西，比如傲慢，比如偏执，比如歇斯底里，我都可以借助我的角色来宣泄，来演给你们看。其实，也是在演给自己看。难怪人们说人生如戏，而戏，也如人生。

终于我感受到黑暗中另外的气息。那是和我一样要等待上场的演员。我轻轻看着他/她们。突然想起京剧的一个说法，叫“千生万旦，一净难求”。说的是小生和旦可以有千百个，可是却难求一个好的花脸。

我并不同意这句话。我想我那唱京剧的父亲也不会同意的。他就是唱小生的。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父亲的一张剧照，是光绪皇帝。一身龙袍，坐在椅上，四分英气六分书生气。我不敢想象他若是把油彩一上，把胡子一挂，扛着铜锤就哇呀呀呀起来的模样。可见演员都是投了胎定了命了的。哪怕七尺须眉，好比《霸王别姬》里的程小楼，他的骨头就不再是泥捏的，而是水做的。

我看到扮演渔夫老陶的演员，看到扮演我剧团下属小跟班顺子的演员。黑暗里每个人的眸子都像狼一样。我感受到他们和我的交流。我伸出右手大拇指，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我心中却仍然在继续我的胡思乱想：若是我们三人换换角色呢？显然是不行的。顺子要是装神气会很滑稽，我装渔夫又必定放不下走路说话的架势，老陶讲话慢吞吞，顺子的利索劲也显不出来。看来生归生，旦归旦，净是净，谁也抢不了谁的戏，谁也投不了谁的胎。

突然我就迈出了去。一下子，就走到了光明里面。那一天，我才发现正式演出，我比任何一次彩排发挥的都要好。对了，这也是表演的话剧的一大不同，总会在演出时比彩排时表演的更挥洒，更精彩。越多的观众，对主持和歌舞来说，意味着越紧张，然而对我表演话剧来说，却反而意味着更多的激情，和激情转化的舞台能量。从我离开黑暗踩到光线里的第一步，我就不再是个演员了，而是一个形象。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眼里面上都是戏。感觉整个人都在飞扬，都在被呼之而欲出，源源不绝，淋漓尽致。

台下离舞台很近。这个剧场很好，三层环绕，让我总是想起莎士比亚时代，欧洲的木搭的小剧场。我可以感觉到台下观众正被我们所牵动。我在台上的时候，对台下是扫视，视而不凝，然而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气息。时而笑声，时而哀叹。我今天在自己从头到尾做了一次观众后，才发现这种感觉很奇妙。被台上的一切牵动，有些沉醉，有些无力。

现在我在想：这小小的剧场，岂不就是我们整个世界？

黑暗的幕后，算不算黑暗的地狱？其实地狱也没有痛苦，没有煎油锅的小鬼和伸舌头的无常，只有最纯而无杂的黑暗和虚无。

光明的台前，算不算光明的天堂？天堂也没有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只有许多形象，会动，会言语，引人笑，发人哭，似在主宰人的精神世界，可惜说穿了却比黑暗还虚无，比黑暗还短暂。

那么台下的世界，是不是就是芸芸众生界？喜怒哀乐，百感杂陈。也许常常不由己，但却丰富的多，真实的多，也是每个人割不去逃不开的世界。

可究竟哪个才是我们将停留的地方呢？反正光明过后，我还是要走回那黑暗。反正黑暗过后，我还是要走下台去，走入席中，隐没在人群中。既然这样，我又为什么要光明黑暗地走一遭呢？


--乱想，纪念大学时代最后一次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