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心里思忖着什么时候我会把这篇文章拿给父亲看。父亲是个粗人，虽然识得字，却从来没有心情看书。那次修屋顶摔坏了腰，我拿了几本杂书给瘫在床上的他解闷，回头的时候却发现书已被撂在床头，而他正盯着电视屏幕发呆。父亲很少在学习上表现出对我的关心，除了偶尔告诫我要戒骄戒躁，余下的我只记得他曾揶揄我的字写得难看。



有人说，父亲常常把自己尚未实现的人生目标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我的父亲却是未必。父亲从来不干涉我对人生的选择，从小学升初中，再到升高中，高考完后填报志愿，甚至于出来留学，他只是轻轻对着我讲：“这些事，你自己该知道怎么做。”也许，父亲从来就没有表现出要将我塑造成怎么样的一个人，他要我走属于我自己的路，而不是他的。



父亲是家里的二子，也是最失宠的孩子。我的叔叔伯伯们放学后学吹笛子拉二胡钓鱼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父亲放下书包却是扛着篮子去田坎割草喂家畜。遇上文化大革命，上到高小的父亲就辍学在家务农。父亲有几次讲起那时候的红卫兵，可以搭乘免费的火车上北京看毛主席。我想父亲背着包送大伯北上后，该是背着锄具下田里挣工分去了。我没有向父亲验证我的想法，我知道即使当时孩子气未脱的父亲心中有不平，现在的他想起那些也当是记忆里的故事了。如今早已定居城里的叔叔伯伯回来，对父亲总多了几分关切，谈起小时候，父亲只是笑笑：“咳，那时候的日子是真苦。”



父亲仿佛天生耐苦耐劳，这品性简直已经融入了他的骨子里去了。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家里唯一的财产是一担（两筐）借来的谷子，极少量的农具和一屁股分来的债务。现在谈起来母亲还脱不了对婆家的忿忿，然而父亲只是轻松地笑笑：“唉，那段日子是真得不容易。”父母都是勤劳的农家人，从一穷二白开始，先是务农，两个人经营几亩田地，还帮别人插播收割增加收入，然后是承包了桔山（那时候我还没断奶，母亲说我还不会吃桔子），再然后承包了窑厂烧灰砖，那时候我已稍有记忆，常常跑到窑厂看大人们用模子制砖，往窑子里添煤烧砖，开窑的时候向滚烫的青砖浇水冷却。父亲仿佛一刻不停地在劳作，而我都是在一边自个儿玩。母亲讲起当年的父亲还是藏不住得意的神色，夸起父亲来洋洋自得，她说一次父亲烧完窑之后躺在草堆里，发烧到四十二度，还是自己一个人挺着走到医院去挂盐水。我想当时的父亲坚强得全身是钢铁铸就一般，如果说有一种信念在支持着他，那肯定是来自于这个家，来自于我和我的哥哥。



哥哥和我开始上学后，家里的负担日益沉重。几亩薄田根本就承担不起两个孩子的学费，于是父亲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开始搞起了养殖业。养殖肉鸡又脏又累，而且需要技术，父母共同承担起了这些活，父亲却同时还要学习养殖的相关技术知识。除了他朋友的传授，父亲还去书店买回一些关于养殖的科普书并潜心钻研起来，我猜想这些书是父亲这辈子读过的除了《红岩》，《闪闪的红星》之外的唯一的课外书了。养殖的技术需要日积月累，几年下来，附近的养殖户常常来向父亲请教养殖技术上的各种问题。父亲的书只念到高小。



这个家终于变得像模像样起来，盖了新房子，哥哥结了婚，父母贷款买了几台织布机器交给哥哥经营，而我凭着奖学金也能养活了自己。父亲开始去附近的民营企业做小工上班，赚着菲薄的工资供家里的日常开销。父亲大半辈子一直都比别人辛劳，如今年已过半百还是停不下来，也许父亲这辈子生下来就是兢兢业业的劳动者。我希望自己早日能够让半头白发的父亲停歇下来，他这辈子的使命，早已出色地完成。

父亲极少抱怨。粗菜淡饭，衣服缝缝补补接着穿，有什么病随便吃点药躺一会醒来便接着干活，有什么疾苦也很少开口，去年父亲身上长了几粒肉瘤，时常疼痛，家人担心会转化成恶性肿瘤，都劝他去医院动手术割了，他抽空去了附近的卫生院，打了一剂麻醉，那赤脚医生用一把钝了的剪刀嚓嚓把那瘤连着肉剪了，包扎了一下，父亲第二天就跑去上班了。我打电话回家听说了这事，忍不住责怪他，他呵呵笑着，说大人的事情自己知道。记忆中父亲一路也是多苦多难，那次修屋顶从梯子上摔下来，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走路，由于咳嗽，顺便把戒了多年未果的烟给彻底戒了；我初中那一年的除夕夜，我和哥哥在家等父母久久不回来，一直到晚上10点等到一辆面的到家门口的时候，才知道进城送货的父母出了车祸，父亲腿骨折加脱臼，我忍不住开始哭，父亲却躺在床上一脸内疚；去年冬天，父亲骑车上班，由于雪天路滑又摔了，结果右肩锁骨断裂，医生固定的时候用了钢板，需要一年才能拿掉。那时的我也是急坏了，电话一个接一个往家里打没有人接，结果叫我朋友去医院看望的时候才接通了电话，电话中父亲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我责怪他一句他安慰我一句，完全不把自己的伤当回事，后来回家后不到一个月就又骑着车上班去了。父亲的小腿上的肌肉凹凸不平，青筋突兀暴露出来很是吓人，据他自己讲这些就是年轻时冬天下水劳动在冰水中浸多了的缘故。



父亲的嗜好很少，其中一个烟瘾也是屈打成招地戒掉了。家里母亲掌管财政，父亲爱好和村里的人打打小麻将，输了钱母亲心疼，就一直卡着钱，父亲只好找村里的人来几局象棋。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学下象棋，后来离家求学后棋艺荒废了，父亲反而一直在切磋中进步，在村中也算得一流棋手了。父亲的酒量很好，好到什么程度我却是不知道，因为父亲从来没有喝醉过，奶奶八十过寿的时候，他们一家兄弟开怀大饮，居然喝了一坛半的绍兴黄酒。



父亲只是一个平凡的农家男人，但在儿子的眼里，他却是个伟大的父亲。父亲节已过，我没有和他讲节日快乐，他说有这个节日么。父亲守旧，可是我相信他知道我想说什么。父子之间，应该有了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