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周末前一晚，海维坐在电脑前，试着打开那个很久没碰的yahoo家族，密码输了三次才登陆成功。她有些惊讶于留言的密度。短短几行，却传达着久违的熟络与亲切。相簿里增加了一项，是史帝夫婚礼的照片，一共二十张。海维一张张浏览，看得缓慢而仔细。她不记得是谁照的，只记得自己和许多人合影，熟的不熟的，记得脸孔却叫不出名字的，笑到最后脸都僵了。不过被很多人称赞漂亮，就算是客道也值。

海维选了几张清晰的保存下来，然后附在email里发给远在大洋彼岸的父母。初来星岛那两年没有数码相机，她每次拍了照都选出好的加印一份，装在信封里厚厚一叠，总要贴很多邮票才寄的出。念大学后，她的奖学金略为宽裕，外加兼职补习，赚够钱买了台三百万象素的数码相机，在那时已算是很好的了。头几个月她简直迷上了拍照，走到哪儿都把相机带着。拍树，拍房子，拍蓝天白云，拍路人甲乙丙丁。可她把这些照片发给父母后，二老却抱怨了——“我们想看女儿啊，怎么光是树啊草的呢？”于是海维意识到，自己一个人是不行的。

她约同学去爬山，四五个人答应了她，最后来的却只有安德鲁一个。海维郑重其事的把相机交在他手上——“今天全靠你了，摄影师。”……“我知道难度系数很高，不过请尽量把我拍美一些，当然风景也要。”……“千万别摔了我的心肝宝贝儿啊！”……可能是她奢望太高触怒了老天爷，才爬到半山腰耳畔就传来滚滚雷声，紧接着大雨滂沱，天地一片混沌。“相机！相机！”她慌了神，大喊大叫，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她不知道安德鲁是怎么把她拉进避雨亭的，也不晓得他是如何让她的相机一滴水也没沾。不，或许她是知道的……

她只是忘了。

手机在响。她接听前看了眼来电显示，一个未知的座机号码。会不会是……

“喂？”

“海维小姐，我是伟程。”

“……你好。”她猜到可能是他，虽然她有点希望是另一个人。他们可以继续两天前没有聊完的话题，再约一下出去走走的日子，比如爬山……可希望落空似乎是注定的。越是期待什么，那个“什么”就越不会发生。向来如此。

“我没有打扰你休息吧？”伟程问。

“没有。怎么呢？”

“因为你听上去没有精神，所以我猜你是不是已经睡了。”

“十点上床吗？我可不是小学生啊。”

“呵，说的也是。”伟程的笑声传进海维耳里，将那点失落驱赶到某个不易触碰的角落。“海维小姐……”

“叫我海维好吗？被人用敬语称呼……感觉怪怪的。”

“或许在明天之后吧。”

“嗯？”海维没听懂。

伟程也不多解释，接着说：“我明天一早送朋友去机场，大约十点返回。十点半去接你，方便么？”

“时间是没问题的，可我住的比较偏僻……”

“不是荷兰村一带么？我知道。”

“我还是在超市前的车站等你吧。”海维说。她暂时还不想让伟程太过接近自己的私人领域。是因为不熟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伟程倒也不坚持，和海维确认过超市位置后向她道晚安。

“明天见。”

是她的错觉吗？他的声音透着些期待？海维想知道，那个关于“期待”的理论，是否也适用在别人身上？

一觉无梦。海维比平时起得早些。一般喝点酸奶就够了，可今天特别饿，家里又没什么吃的。和房东太太打过招呼后，她拿了钱包下楼去吃早餐。楼下有家小小的面包店，店外放着两张小圆桌，几把椅子。海维买了份刚出炉的吞拿鱼面包，一罐乌龙茶，拉开椅子坐下。

街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对面的超市刚把铁门卷起。车站有两个中学生在等巴士。女孩坐在左边，男孩隔了两尺坐在右边，两只差不多的书包搁在中间。男孩说了些什么，女孩掩嘴笑了。那明媚如朝阳的笑脸映在海维眼里，她的心仿佛被一根羽毛轻轻扫过，有点痒，有点麻，有点莫名的颤动。

对人际关系和职场的尔虞我诈她是粗神经没错，可在另一方面，她就是这样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她喜欢看韩剧，看充满生活气息的片子。一个人，窝在房间的小沙发上，边看边掉眼泪。并非她喜欢悲剧，她不需要惨痛的生死离别来触动泪腺。她只要纯净的感情，任何一种感情都好。就算没有很多爱，我也要有很多朋友——海维这样告诉自己。

吃过早餐，上楼。海维盯着窗外有些阴霾的天空发了会儿呆，然后决定用整理房间来填充十点半之前的空白时间。人忙起来，时间过的就快了。这话果然没错。当海维把晒衣竿上的床单铺好夹好的时候，她以为还不到十点。所以她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看看墙上的钟，居然“已经”十点半了！怎么办？她还没换衣服，头发也一团糟……

慌慌张张扑向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果然是伟程。接听后她一时说不出话，因为太喘。

“……抱歉……给我十分钟我马上过去……”

“你怎么那么喘？”

“我起太早，下楼吃早餐，接着打扫房间，洗衣服，没有看钟……”

“……”

没听懂吗？正常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海维深吸一口气，正要将字符重新排列组合，电话那头突然爆起一阵狂笑。那可真是毫不掩饰的愉快笑声。海维屏息等着，看他打算笑多久。大约持续了十五秒吧，肺活量不错。

“海维小姐——”

“嗯？”

“你现在是不是冷静多了？”

……难道他是故意的？海维觉得自己好像傻瓜。

“Take your time.”伟程说。“我在超市旁的停车场等你。”

“好……”海维被动的应声，挂上电话。

牛仔裤，运动衫，挎肩背包和帆布鞋。这是她平时出门一贯的打扮，因为轻便。长发高高束起，是因为她喜欢甩头时发稍擦到脸颊的感觉，好像自己不是二十六而是回到了十六岁。喂，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海维刻意忽略那道微弱的声音，对着镜子甩了甩头。

超市人满为患。本来嘛，周末上午是家家户户出门采购的高峰时段。女主人带着菲佣，菲佣带着小孩，推车的推车，提篮的提篮，摩肩接踵，万头攒动……还好她只是去停车场，海维庆幸的想。她的庆幸仅维持到前脚踏进停车场为止。停车场车满为患。现在车行的生意那么好做么？还是有钱人太多？海维头痛的想。她拿出手机按下回call键。

“伟程，我已经到了，你在哪儿？”她问。

回答她的是一声近在咫尺的汽车喇叭。海维揉着耳朵回头，身后那辆白色本田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伟程的脸。

“上车吧。”他的声音透过电话和空气同时传进海维耳里，重叠的感觉有点奇怪。

海维上车后说：“抱歉让你久等。”

“没关系。”伟程把车驶出停车场，很快弯上大路。

“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接雨桐，我妹妹。”

“去哪儿接呢？”

“医院。”

“啊？”

“她是护士，昨天夜班。”

“哦……”

一阵沉默。

“你妹妹是护士？”海维终于耐不住好奇开了口。“哪家医院？”

“板桥。”

“啊？那不是……”

“没错，是你想的那样。”伟程说。“她一直在照顾精神失常的病人。很伟大吧？”

“很牛。”海维说出自己的第一感受，却不知如何向伟程这样的星岛人解释，于是改口道，“我是说，她很有勇气和爱心。”

伟程笑起来。“不用解释，我知道什么是‘牛’。”

海维惊讶的看他一眼。

“我也去过很多地方的，包括你的城市。”

海维继续看着他，想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可伟程却只是沉默的开着车，不再开口。海维猜不出，他是喜欢她的城市呢？还是不喜欢？除了“牛”之外，他还学到了什么？他是否想知道，她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城市，选择了星岛？他最好还是不要问，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你妹妹……叫雨桐是吧？”她用新一轮话题结束沉默。“你为什么说我像她？除了不穿高跟鞋之外？”

“还有不喜欢化妆。”伟程说。

她也不是不喜欢，而是不会。海维想。假如有人发明一种神奇的化妆品，可以在十秒内轻轻松松搞定一切……这人大概会被各大化妆品牌买凶杀掉吧。

“只是这样？”

“还有坦率。”伟程说。“心里藏不住事情，也把世界看得和自己一样透明。努力做事，努力生活，有点小冒失，偶尔出点小差错，但从不轻言放弃——雨桐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我们认识很短时间，只见过几次，可我觉得你也是这样的人。”

海维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这并不是她听过的最华丽的赞美，却让人觉得心口暖暖的，十分受用。海维低头笑起来，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你傻笑什么？”伟程问。

海维用力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我说的不对么？”伟程扭头看看她。

“不是的，我不是笑这个。”再怎么坦率，有些细密的心思也是不能让人知道的，就算被看出来也要否认到底。尤其是像“暗爽”这种丢脸的事。

伟程微笑一下，仿佛猜到什么，不再追问。

“我不想那么快把雨桐嫁出去的，她还太小。”

“她几岁？”

“二十四。”

只小她两岁，听上去却感觉年轻多了，二十五果然是女人的分水岭。海维吐吐舌头。她自己二十四的时候在做什么呢？是了，她在念那个最终被放弃掉的硕士学位，她在不知何去何从的日子里翻滚前进，懵然不知自己做对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她有过循规蹈矩，也有过险象环生，如今回头看去，仿佛从半山腰俯视飘过脚下的云彩，一切都像梦一样。

白色本田停在板桥医院前。一个娇小玲珑的人影站在医院门口，向他们挥了挥手。

“那就是雨桐。”伟程说。

海维并不知道，此刻朝她走来的女孩，将在她日后的人生舞台上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

快点写。
坑是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