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钟的时候天正在缓缓地亮，因为季候风的关系，最近的清晨天气很凉。站台上挤满了要等公车去上班的人，她也在其中。这是一天里最混乱的时候，拥挤的人群和浓烈的汽车尾气带来的气息让人作呕。总有一些不知是来不及梳头还是不爱梳头的人站在等车的队伍里用张开的手指顺过头皮，也总有一些不知是来不及吃早饭还是不爱起来吃早饭的人拿着油炸的不知什么东西站在队伍里大嚼。她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是第三天在这个时候站在这里等车。按照这些年以来的习惯，她每天在六点的时候起身，收拾停当之后去搭公车，转地铁，再缓缓地从地铁站走去公司，时间刚刚好，又可以避开上班人群的高峰，清清静静。然而这几天却要晚了一些，不得不和这些居住在附近却素未谋面的人一同挤公车，挤地铁，再踩着高跟鞋匆匆走去公司。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和许多人一样，好像为了要多睡一会儿而付出这样的代价。

车来了。她被人流拥挤着涌向车门。淡绿色的裙摆还来不及飘起来就被压下。她忍着被公车的排气管卷起的潮湿闷呛的空气，几乎屏住呼吸，急迫却又不得不耐心地随着人流走上车。刷卡，上楼，双层汽车的楼上，她的目光不由得又向那个角落飘过去，那里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的眼神在空中转了一圈，仿佛因为寻不到一个踏实的落脚点，就又回来。她低了头，快步走到那个位置上去。三天前她偶尔起得晚了，就是在这个位置上看到他的。他穿着淡蓝色的衬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坐下的时候，他对她笑了一下。

她想就是因为这一笑让她觉得他与别人的不同。这样的一笑让她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只是在心里痒痒地觉得似曾相识。她忍不住一次一次地抬起头来偷眼看他，看他侧面的轮廓如何在渐明的天光里一点点清晰。她的肩膀挨着他的肩膀，在汽车转弯的时候隔着衣袖不着痕迹地擦过，又分开。他身上的温暖而干净的男子气息让她觉得踏实且眩晕着，如同做梦一样地坐过了这几站。

只是这样的相遇并算不了什么的，她自然知道。到地铁站的时候她下车，快步地走去给车卡充值，抬头看见显示器里的时间，自己要搭的地铁正要进站。她于是急急忙忙的穿过人群，从扶梯的一侧一路走上去，在地铁的车门将要关闭的铃声中踏进去。这样的狼狈几乎让她有些恼怒起来，她很少把自己的时间搞得这样紧迫。现在突然停下来，安静的车厢里她几乎听得到自己因为小跑而粗重起来的喘息，脸也因为出汗渐渐热起来。她转过身对着车门的玻璃整理自己的头发，却看到他正站在她的身后，也正从反光的玻璃里看着她。两个人的眼神就这样对起来了，于是他对她笑了一下。

她在这一笑里几乎忘记了刚刚自己带给自己的尴尬和窘迫。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她也并没有转过身去。地铁仿佛比平日开得更慢些。她在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开口和他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才开得了这口。她觉得背后似乎有目光在盯着她呢，盯得她浑身不自在起来。“你坐到哪儿？”她突然回过头轻声地问，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就这样问出来了。

“下一站。”
“你在那儿工作？”
“嗯，你呢？”
“这一站——我下车了……”
“好的，再见。”

只是已经三天以来她没有见到他了，她似乎并不觉得失望。在她的心里仿佛自己上班时间的改变并不是为着要等他的。她和平日一样过自己的生活，却又忍不住想要再见着他。她知道这不是因为孤单或者寂寞，不是因为所谓的爱情，不是因为缺少幸福或者爱护。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梦见自己站在拥挤的人潮之中，她疯狂而急切地拨开人群，向着相反的方向奔跑奔跑。她在梦里并不知道自己奔跑起来是为了什么，仿佛前方有一个声音在指引她，有一块磁石在吸着她，有一个结果在等着她。她奔跑奔跑，身边的人渐渐变成相同的冷漠面容，面容渐渐模糊，那些人，一个一个的，变成一根一根和她一样高的水草。他们超她靠拢过来，黏湿的液体仿佛要粘在她的身上。她拼命地跑着想要避开，那些水草越长越高了，几乎要蔽住整个天空的光。她渐渐觉得透不过气来。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后来竟然慢慢飞起来，朝着天空里仅剩的那一缕阳光。水草们越来越高越来越粗壮，它们要似乎奋力地长向她，要拉着她的脚把她拉下来。那一缕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突然就觉得自己的手被温暖地握住了，前面有一个人，像在带着她飞。她努力看清那个人的面容，正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