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生产的时候，鸨儿还是为她叫了稳婆来。怕她叫喊，把湿毛巾塞进了她的嘴。

鸨儿不舍得她死，虽然不曾承认，多少觉得三姑娘如同她的亲人。然而也不许三姑娘丢了她的脸面，亲妈也不容女儿生下个没爹的孩子。鸨儿不许花楼里的人往出说，然而怎么可能禁得住。三姑娘怀了孕，秦淮河上已扬得风风雨雨。青楼艳馆里的女子不知谁是孩子的爹，这事儿不新鲜。新鲜的是她都十七岁了竟然怀上了，怀上了竟然还要生下来。鸨儿心里也觉得奇怪，如何那一年的红花水竟没有做效呢。

三姑娘生得很顺利。房间里热气腾腾的，开水的蒸气和屋子里人们的汗，微微的酸臭味渐渐弥漫。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小脸儿青紫，一声不吭。三姑娘躺在雕龙刻凤的大床上，瘫得全身没了力气，慌了神。正要挣扎着起身，看那稳婆把孩子倒将过来，拍了几下屁股，啪啪做声。那孩子咳了一声，随即大哭起来。三姑娘这才放下了心，让人扶她起来，抱过了孩子来看。

孩子刚刚才哭过几声，这下子又止住了，只顾睁了一双小圆眼睛四处看。是个男孩儿，三姑娘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若是女孩儿保不定又要走她的这一条路，她未曾选择要走这样一条路，走上了也不曾后悔。但她终归不想让小孩子也如同她。她抱着孩子细细地看，眉眼像她，下巴微微有些尖，不似她的标准的美人鹅蛋脸。她又看见孩子的小屁股上清清楚楚地几个巴掌印，微微发红，心里竟不禁生出几分埋怨。

这时候有人送了生姜羊汤过来，稳婆便从她手里接了孩子。鸨儿使个眼色，那稳婆抱了孩子便走。她看见了，身上没力气，心下却明白，急忙伸出手去抓，碰翻了一碗刚炖出来的滚烫羊汤。稳婆急忙躲闪，却还是洒了一身。她也不知道从哪儿生出的一股力气，慌忙起身抱了孩子来看，一边屁股还是给烫得通红的一片，起着一排小小的水泡。

孩子也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半晌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她听了孩子的哭声，大梦初醒一样地回过神，却发现自己的褂子都已经被汗打湿，全身上下再也没有半分力气。稳婆抓了一把香灰便往孩子屁股上抹。她无声地看着人们在她的身边忙碌，来来去去，倚在床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成串地落下来。

鸨儿又要叫人抱了孩子走，回眼看到三姑娘面色苍白，适才出的汗这会儿在衣服上要干，凉得她直发抖，却又不知道拉一床被子给自己盖一盖。心里一软，便走过去给她盖了被子，擦了眼泪。那眼泪却擦不完，这边旧的还没干，那边新的又滚滚往下落，一双眼睛里全是凄苦。鸨儿叹口气，叫人把孩子放在她身边。“一个月”，鸨儿说，“到你坐完月子”。她的眼神一亮，眼泪停了一下，又更汹涌地流出来。

她这下知道鸨儿对她的好，她还到下辈子也还不完。她本来没有任何奢求，只是在分别的时候觉得心痛。这下子她和她的小宝贝多出一个月的时间，对她而言简直是上天莫大的恩厚福泽。她侧过身看他，孩子显然已经被折腾得没了力气，躺在她的身边还哭着，却早就干了眼泪，只是一抽一抽，倒像是喘不过气来。

小可怜，她在心里默默地叫。

她没有给这孩子起名字，她叫他宝宝。她知道这孩子是她的，却不属于她。孩子早晚会有一个名字，和她毫无瓜葛，就像她们的生活也将毫无瓜葛一般。她每天唤着他的名字，宝宝，宝宝。

她抱着他，透过一个个窗格子，看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狭深的天，指给他月亮和星星。宝宝便在她的怀里咯咯地笑。宝宝在她身边的时候竟然从来不哭，精神也好得很，一双黑眼睛在她脸上转来转去，她的脸竟像擦过胭脂一样地红起来。

鸨儿来敲门的时候她很平静，一个月就这样过了，迟早会有这样一天。她把她的宝宝打扮整齐，暗红的襁褓是她第一次挂牌那夜的嫁衣改制，绸子上是放久了的箱子味儿，绣在上面的一朵朵牡丹一对对鸳鸯却依然鲜艳整齐。她把孩子抱给来取的人，亲了亲他小脸上的酒窝。那人正要走，三姑娘忽然说，“你再等一下”。鸨儿皱了皱眉，她冲她一笑，去她的妆台上取了那只翠玉珠钗。“这是我原本带来的”，她说。鸨儿点了点头。她便轻手轻脚把它放进宝宝的襁褓。翠玉冰凉，本来睡着的宝宝突然睁开眼来看着她。她对他一笑，说，“睡吧”。宝宝伸手来碰了碰她，她亲了亲宝宝白嫩的小手，把它放好在襁褓里。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