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没有围墙上那道铁丝网，它很像一个学校，中国小城市里最普通的一个区级小学。两三栋楼，不很高；不大的操场；沙地上立着高低杠。的确，它曾经是间安静平凡的学校，听过书声朗朗，看过巧笑嫣然。它本应是所学校。

然而那道铁丝网拉起之后，它就有了另一个名字。它从此名扬天下：“S-21”，那曾是个死亡和地狱的代号。

在红色高棉执政的1976-1979三年间，一万七千多名犯人在此被关押，折磨和处死。一万七千人中，活着离开S21的，是七个人。因各种罪名处死的犯人中，很大一部分是孩子。其中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他们还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

现在这里叫“Tuol Sleng Museum”，纪念那段血腥的历史。七百万人口的国家，三年之间“非正常死亡”超过一百万人口。那个年代出生的柬埔寨人，哪个人说起来心头没有道洒盐的伤口。只是历史是很容易被遗忘的。年轻的柬埔寨人说起“红色高棉”，可能像我们随口提起文革。他们幸运的是，他们有“Tuol Sleng museum”,有“killing field”，而中国没有文革博物馆。西方的游客只会为血腥的屠杀震惊和不解。而对于柬埔寨人，那不只是灾难，更是耻辱。而这耻辱柱上，亦刻着中国的名字。

那些死者的照片满满地挂了整整一层楼，从底板到天花板。对有些人，这可能是他们一生中的第一张照片，也是最后一张。因为按照S21的惯例，这意味着他们将被马上处决.有些人留下了名字，大多数则只是一个日期。那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天。那些眼睛里是完全的茫然和呆滞，没有希望，没有反抗，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恐惧。婴儿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襟，眼睛透彻，有如先知。让人不寒而栗。在这阳光很好的下午，明亮像教室一般的房间里，这四面墙上几千双空洞的眼睛，依附着一个个冤魂，让人窒息。

放映厅里是一部纪录片，关于那个年代。有组织计划的屠杀，城市一夜之间的荒废，一百万人的死亡，因为相爱而被处决的年轻人，白发苍苍的老人用我听不懂的高棉语喃喃地问为什么。片子很长，身边的两个柬埔寨学生低声说抱歉，匆匆离去。

二

金边郊外１５公里。

载我来的摩托司机Charlie对我说，注意脚下。我低头，棕色的路面，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白色。他告诉我，这是骨殖，人的骨殖。

我立刻觉得毛骨悚然。

不止这些。那些暗色的，是衣服的碎片。大部分已经腐烂于土壤，却还是因为沾了人的气息，固执着不肯同归于土。

脚下，远远近近是一个个直径一两米的浅坑。匝看去毫不起眼。可是就是这一百多个坑里，埋藏着一万七千多个冤魂。

这是遍布柬埔寨大大小小的杀人场中的一个，Choeung Ek。 S21的绝大部分囚犯，都是在这里处决。最多的时候，这里每天处死超过100名犯人。用子弹太浪费，于是用锄头，木棒敲碎头骨，尸体直接扔进预先挖好的大坑。

想起那部记录片里，曾经的刽子手描述杀人时的场面。那刽子手已经老迈干瘪，说起当年罪行，虽是百般狡辩，言辞闪烁，却无法掩饰血腥。

Charlie指给我看一棵树，告诉我刽子手是如何在杀死了母亲之后，将婴儿活活摔死在这棵树上。树下堆着已经变成灰色的细小骨头。地下的哭声仿佛依稀可闻，撞得人胸口撕扯一般地痛。

场地中间的纪念塔里，是闻名于世的灵骨塔。8000多个头盖骨，一层层垒上去，无声控诉。我最终还是没能走近，怕看到那空洞洞的眼眶。

我们无声地在这些坑中间走过。不远处，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从护栏外伸手进来，向参观的外国游客乞讨。

三

忍着阵阵的恶臭，在那些木板搭成的贫民窟间穿行了很久之后，我跳下摩托车，走过积着污水的小路，在那些衣不蔽体的孩子们诧异的眼光之中，随着Charlie走进一个两层的简易木板房。那是他的家。

提出去他家里看看的时候我绝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光景。我想起那时Charlie那种奇怪的眼神，然而他没说什么就答应了。

我的到来显然打扰了这里的生活。一楼是间简陋的裁缝店，几平米的地方，被一张床和几捆看不出颜色的布料堆得拥挤不堪。店主正和一个顾客在争执什么，看到我，立刻停了口，听完Charlie用高棉语介绍，都微笑着，用最简单的英语打声招呼。穿过一个低矮的小门，一个大水盆挡住去路，几个刚刚在院子里洗完澡的女人匆匆用被单裹住身体，拖开水盆，笨拙地笑着。二楼被木板分成一个个1米多宽，2米长的小格子，没有床，睡地板上。阳光从房顶中漏下来，在地上画出不同的图案。正屋里，一台黑白电视机是唯一的电器。打开来，现任总理洪森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大选做慷慨激昂的讲演。图象跳动的厉害，那张脸被拉成很奇怪的形状。

Charlie领我走进一间房。门是坏的。厨具，蔬菜，炉灶，随便地堆了一地。靠墙一张床，光秃秃的只是一张木板。Charlie告诉我，这里是房东的厨房。只有那张床，和床边的一个小柜子，是他的财产。柜顶摊开着一册旧照片，有些已经发黄了。他说那是他4年前离开家乡来到金边闯天下时最重要的财产。房间的灯是坏的，于是拿出去，在院子里看。

年迈的父母，不懂事的弟弟妹妹。每个离开家乡的年轻人，都背负着沉甸甸的责任。9个月没回家了，尽管家乡就在仅仅70公里外，尽管自己就是摩托司机。省下那点汽油钱寄回家。弟弟要读中学了，而父亲正生病。

照片上，作小沙弥的Charlie在同伴中间笑得灿烂。读过四年佛学院，他对东南亚各国佛教的了解让我惊讶。他说他喜欢寺院里的生活。可是不行，家里需要钱。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安慰他。我看得出他在那些司机中的威信颇高。

他摇摇头。作一个摩托司机不是他的理想。他想当导游，可是没钱去读导游学校。想当英语教师，可是总通不过资格考试。那些人只管收钱，他愤愤地说。我沉默。我看过他的笔记本和自修课本。我知道他的英语水平是优秀的。

那现在呢？有什么打算？

再骑一年摩托车，存点钱开一家电器修理部。然后赚钱去读导游学校。

也许这算不得什么理想，然而很实际。

Charlie载我回旅馆，穿过一条街区，道路豁然开朗，一座座庄园式的毫宅尽情炫耀着主人的财富。

这是同一个金边。

四

背靠洞里萨湖的Apsara Arts Association并不是个容易发现的地方。极普通的高棉式木结构建筑，没有任何特殊的标志和招牌。

是无意中听说这样一个所在，于是就去看看。那时他们正在进行日常排练学习。进来的时候是准备看看就走的，然而看着那些七八岁的孩子们笨拙却努力童稚的练习，就坐了下来。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空荡荡的木台上，只我一个观众。

这些孩子大都来自附近的贫民区。在这里，他们可以有免费的学习，食物乃至住宿。年轻的教师在排练之余，指着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悄悄告诉我，他在5岁时父母双亡，已经在这里生活了4年。我仔细看了看，那是个很有灵气的男孩子。

这是个创立于1998年的福利性艺术团体，宗旨是帮助贫苦的柬埔寨儿童学习柬埔寨传统戏剧舞蹈。虽然脱离战争已经十年，柬埔寨却仍然是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之一。百废待兴的，除了经济，还应该有艺术。

这样简单的几句介绍让我心生敬意。坐落在贫民窟旁边，本就需要勇气。

一组组基本练习下来，孩子们累了，四散了去玩。一组十多岁的女孩上场。手臂灵动，指尖飞舞，弹扬挥洒间有着说不出的韵味。腰，腿也是做足了的，飞扬却不张扬，眼睛里写满了年轻的希望和自信。

我突然相信，这样一个拥有吴哥的国家，是没有理由永远消沉下去的。

1，是我错了。那应该是洞里萨河。:$（硬伤？这个词听起来很faint%*￥#）

2，其实我说到中国时，想到的是文革和大跃进，并非针对中国对红色高棉的支持。

然而说到中国在柬埔寨近代史中的角色，恐怕也不是完全问心无愧吧。据我所知，波尔布特的思想，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毛泽东主义的影响；而中国对红色高棉约10亿美元的支持和供养，在这段历史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不得而知。也许我们可以说中国在这里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客观上带来的影响呢？西哈努克对中国立场的评价，其实是带有主观因素的。众所周知西哈努克一直是处于中国的保护之下。政府和民间立场向来是不同的。柬埔寨政府公开表示不会要求中国因此道歉，而柬埔寨学生和知识分子，却从来没有停止过要求中国道歉甚至赔偿的请愿和示威。政治有自己的理由，而人民看的是事实。

从红色高棉自身来说，作为一个积弱已久的国家，柬共试图采取一种极端的措施一举摆脱贫困和落后的局面，结果带来的却是毁灭性的灾难。这其实不只是柬埔寨一国的悲哀，而是整个社会主义世界的问题。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都不同程度地上演过同样的历史。柬埔寨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罢了。直接以大屠杀来重组社会阶级结构，完全消除个人空间，爱情，亲情，甚至家庭进食。试图以完全反人道的方式来一举建成社会主义，其实和希特勒的种族灭绝有什么不同呢。

3，我承认这篇不足三千字的东西，是太过片面了一些。然而我只是要写出自己的双眼所见，和使我感觉最尖锐的东西。所以它只是片断而已。对建筑历史地理的知识，我自愧不如。我所写的，本就是从普通人的视角，加了自己的感触进去，所以不中立和庸俗，我也是承认的。

这次走过的国家中，柬埔寨只是匆匆一瞥，却给我感触最深。曾经的东方小巴黎，辉煌的艺术，浪漫的殖民地风格，对我来说，都是海市蜃楼，美丽却遥远。难忘的，是像Charlie这样所谓草根阶级的诚实和努力，是Apsara那些孩子们的朝气和希望，是吴哥时认识的sukao的责任感和善良。也许我笔拙，没有写出来这样的感动。可是我绝对没有想揭露什么黑暗面，那只是忧虑和反思。正如一个西方人如果只知道中国的盛唐，长城，故宫，那么他并不了解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