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川藏 (二)
三 高原日出和海子山 (怎么还在四川晃呢)
因为在新都桥修车浪费了时间,以至到了小城雅江已是5点。按照某种奇怪的规定,车至雅江如果超过4点半, 就必须在这里过夜。据说是为了避免在下一个补给点理塘过夜。海拔4300的理塘,是川藏线上海拔最高的小镇,历来有“世界高城“之称。对于初至藏地的人来说,理塘总是带着那么点神秘的。除了让人热血沸腾的理塘赛马会,还有令人谈虎色变的高原反应。胸闷气短,头痛欲裂,耳中嗡嗡作响,对我来说,这些都只是抽象的概念而已。早就盼望着理塘一夜,亲身感受一下高反的威力,可惜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规定,失去了这次宝贵的机会。
虽然雅江被阻,但是时间是不能耽误的。在这里,司机就是第一领导,一声令下,就在雅江车站招待所休息,第二天4点半出车。
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凌晨4点爬起来而毫无怨言,这是我吗?那个在川藏线上摸爬滚打的我,会不会是另一个人?
事实是当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在睡眼惺忪中收拾好背包,在星光下摸到一片漆黑的停车场, 才发现四周居然空无一人,从小到大从来以迟到为家常便饭的我,居然是第一个!这个发现让我激动不已。不过在黑暗中等人的感觉并不好受,特别是在这个空荡荡的车场上。虽然加了毛衣和外套,黎明前的寒冷还是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每个毛孔。和北方冬季那种肆意张狂的寒风不同,这种冷,是那种不动声色,却能侵入五脏六腑的冷。空气似乎被冻住了,每个分子都已成冰,均匀而彻底,无色无相,却铺天盖地,让人无处可逃。 于黑暗的包围中,满天星光更添清冷,而不远处招待所的灯光却带着种遥不可及的温暖。置身于这样的漆黑和寒冷之中,一时间竟有种被放逐的感觉。
等了一世纪之久,影影绰绰的,终于有人过来了,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松了口气。
总觉得车上和外面是两个世界,但有着同样的寒冷。离开了雅江,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只有车头的灯光在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象是在黑暗里寻找着什么。车内回响着邓丽君的老歌,那是为我所不熟悉的。那些离我过于遥远的调子制造出一种奇异的气氛,带着十里洋场的脂粉和香水味,有种和空气不和谐的暧昧。
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天色已经不是那么深沉和彻底的黑色了。仿佛是经过了谁过于大力的晕染,那一团团墨色还未均匀地散开就已沉入纸间。夜还是黑色, 只是有了浓与淡的分别,天却不再是一色,而有了远近的距离。而身边原本沉入黑暗的山影,不知何时被勾上一道黛蓝轮廓,在天地之间凸现出来。虽然覆盖一切的星光还是有着伸手可触的清晰和质感,但知道,天要亮了。
果然, 很快,山影就不止是一个轮廓了。在淡淡的红晕环绕中,远方雪山的身影已依稀可辨。西方天空还是群星闪烁,东边群山却都在微白的天幕下扑面而来,一时竟然有些痴了。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恍然梦中。
太阳终于跃上了半空。看看表,已经快到8点了。
高原的太阳很快就开始显示威力。窗外是寒风刺骨,车窗紧闭的车内却有着暖暖春意。车的摇摇晃晃中,竟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是太阳已经很高了。眼前白晃晃的刺眼,才意识到自己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是海子山顶。看看山脚,一片春意盎然,草地,牛羊,阳光灿烂,和寒风呼啸的山顶截然是两个世界。路还算好,很快过了山口,眼前豁然开朗,大片草地平铺而下,虽然还是有残雪的痕迹,草地却是绿的可爱。一大一小两个海子静卧于山脚之下,大的是一片冰封,自上而下可见一片冰封。小的却是一片明净,水绿得温润可爱。车顺山路而下,海子边开得茂盛的高山杜鹃和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已宛然可见。早已见识过九寨的水,却还是被这样的娇柔和刚健所震撼了。
司机突然回过头问了一句:“要拍照吗?”楞了很久才意识到他是问我。长途车上哪有这种待遇!正在不知所措,车已经停在了路边。在一车人的笑意中跳下车,飞快地爬上附近的一座小丘。对着两个海子和附近雪山狂拍数张。回到车上,才发现心狂跳不已,嗓口又痛又痒。忘了高原上不能剧烈运动的教训。
一路看山看水看牛羊草原,如同梦中。
车开始爬坡了。草地慢慢舒展开来,几乎没有边际。不用问司机,也已经知道,这就是著名的理塘大草原。看着这样的辽阔,虽然无缘得见每年八月理塘赛马会的盛况,也可想象那一派万人欢腾的胜景。
穿过镇口刻有“世界高城理塘”的高大城门,车速减缓,慢慢停在路边。那个以情诗出名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有一首我最喜欢的诗是:“洁白的仙鹤,请把双翅借我。不会远走高飞,飞到理塘就回……”
已经9点,小城还是一片安静。偶然有人走动,也是步履缓慢,从容不迫。这里的节奏,是比内地慢了几倍的。
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小吃店。看着店主随手把高压锅放到炉上,才真正意识到,这是高原呢。注意到液化气罐是放在一个大盆中,店主不时浇热水在罐上来让它正常燃烧。看得我饶有趣味。早饭吃得无味,几根面条,一根青菜。仅此而已。不过那根青菜已经让我很满意了。吃完饭照例准备灌满水壶。随手拎起一个热水瓶,正准备倒,被店主喝住了。才发现,原来里面满满的竟然是酥油茶。
换一个热水瓶,罐满真正的开水,看看车还没走,就应店主邀请,坐下来喝茶。
第一次喝酥油茶,小心地抿一口,第一个念头就是:蜡烛做的!一股奇怪的灯油味从胃里窜出来,赶紧放了杯子。店主笑了:“没喝过吧。到西藏那边可得学会喝茶啊。这东西好呢。喝了不饿,还抗高反。”强忍住不适吞下几大口,渐渐地竟然不觉得灯油味了。淡淡的咸味和砖茶的苦涩混合在一起,有种奇特的味道。
告别了好心的店主,继续上路。下一站,就是这班车的终点站,和西藏一水之隔,以豪迈的锅庄和妩媚的弦子闻名整个藏区的巴塘。
四 我终于踏上了西藏
理塘到巴塘这段路是我走过的最恐怖的一段路之一。很奇怪提到川藏线的险段,为什么没有人说这一段。路况和二郎山一样差,却看不到一个修路工。而且不停的有超过60度的大转弯,山脚的江水绿得像翡翠一般,却只是貌似可爱,实际温度肯定是在0度左右,如果有个什么万一---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一定成冰雕了。于是风景也无心看了,抓紧了座椅,一心考虑的都是从哪个窗子往外跳。
后来把我的想法给司机说。他告诉我这条路上有个说法:“车在路上跳,人在车里跳,心在肚里跳。”想想真是形象呢。
最后还是安全地到了巴塘。车在镇外的汽车站停下来。一车人做鸟兽散。看我铁了心要去西藏,每个人提醒我一番安全事宜。我抄了几个电话号码,谢过了他们,然后整个车站渐渐安静下来,只剩我和大背包在空荡荡的候车室里看着午后懒洋洋的太阳,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有辆路过的车,即使是辆大东风也好啊。
工作人员告诉我今天会有一辆卧铺车去康都,那是西藏第二大城市。暗自庆幸自己运气好,这可是一两个星期才会有一班的啊。可是他们自己也不能确定。有人说车已经过去了,有人说车胎坏了去修理,还有人说那是从康都去成都的车。趁他们互相争执的时候,我干脆背了包,到附近的兵站去碰碰运气。一般来说军车是很难搭到的,特别是对于女生-----他们说女生容易引起翻车----不过总比坐在这里等的好。
转了好几个弯才见到兵站的最高领导,指导员。很耐心地听我说明来意,他眉头就皱了起来,开始盘问我的来历。没敢撒谎,老老实实地交代出身,家庭,学校。他告诉他不能决定。让我等下午6点军车队来了直接去找军车队领导。
回到车站,工作人员告诉我那辆卧铺车确实是去修车了,晚上8点会回来。考虑到军车队通常走得很慢,我决定放弃安全又便宜的军车。看看时间还早,到镇里去逛逛。
巴塘比我想象得要繁华。我甚至还找到了一个网吧。认识了漂亮的藏族妹妹卓玛,和满口四川话的本地人不同,她的普通话标准得让我惊讶。后来才知道她在广播站工作。她让我想起了在九寨沟结识的卓玛。她们长得还很相像,只是一个羞涩,一个爽朗。后来我们停止了讲话专心打字,卓玛扔过来一根雪糕。裹在厚厚的外套里吃雪糕的感觉有些奇妙。这么多天第一次上网,看着msn上那些熟悉的名字,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天黑之前回汽车站去等消息。刚走到镇口,抬头一看,一辆写着“成都—康都”的卧铺长途车停在路边。
我简直佩服自己的好运气。
让司机等一会,冲到汽车站去取了背包,终于上了车,安顿下来,心脏又狂跳一阵,才安静了下来。
车几乎是满的。司机把我安顿在最前面的一个铺位上,那平时是只供司机休息的。大家都羡慕我的好运气。虽然是个上铺,但总胜过车尾。
对卧铺车的可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过那昏暗的灯光,污浊得让人反胃的气味,辨不出颜色的毛毯,被鞋子和行李塞得无处下脚的车厢还是让我记忆尤新。
实在受不了铺位的枕头和毛毯,干脆下来坐到车前和司机聊天。
售票员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他告诉我他已经跑了6年车了,让我有点惊讶。倒算是个有趣的人,虽然不停地叫“大学生妹妹”让人讨厌,不过看得出还是小孩心性。司机们打趣他说不好好读书不然也不用这么辛苦,一向话多的他只是坐在旁边不停地抽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终于还是累了,爬上铺位,尽量不去看那毛毯,虽然不能伸展开,但双脚紧抵着床角,也放心睡了过去。直到半夜12点多,一车人下车吃饭。不想动,答应司机帮他看车。一片安静之中,突然清醒,杂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窗外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跳上车来,大叫一声:“大学生,也不怕那些藏族人连人带车把你偷了去?”知道有人,这才轻松了。
然后再没能睡着。听得耳边水声越来越响,知道,金沙江大桥近了。
远处一片亮光越来越近。车停了下来。武警上来查身份证。一片嘈杂。武警下去,车开动,一切又重归安静。
我却无法安静了。虽然周围是仍然是沉重的黑暗,我却知道:现在,我是在西藏的土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