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明亮的白天，最黑暗的夜晚。
一次走夜路，同行的说他家乡荒僻，晚上四野之内难见灯火。月光独自照洒万物，世界没了日间诸般颜色，只是黑白一片。
我在城市里出生长大，只见过月亮，却没有实在见过月光。小时候常随妈妈去外婆家。回家路上，街边商铺还没都用长条木板封门打烊。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感觉电视和电灯的浮光从街两旁的铺子里散到街面上，轻堆在身体两旁，些许淡淡流入眼角，更多的在头顶上堆挤上升，让路灯的光线都变得迷糊。
有时候妈妈踏累了，就推着车走。忘了她是念还是唱，“月亮走我也走”，于是我抬头看见月亮在树丛，云缕，和电线间平缓穿行。有时候她会试图说服我月亮里有兔子，有仙女。可我并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却也不会多问她。这淡黄色的形状始终镶嵌在相同的地方和远近上，让我觉得他实在无足轻重，就像母亲和小孩一路上的断续的交谈。
这两年我蜗藏的实验室外有个天桥走廊，连接着两幢灰不溜秋的教学实验楼。走廊两端的楼房入口各用一道玻璃门隔住热气和雨水。为了防止论文被拒, Qualifying Examination不过, 或者思虑枯竭的博士生们自寻短见，两旁都用金属栏杆拦着。每隔三五米杵着一个造型难看，平时也不开的灯柱。站在我这一边，透过两道玻璃门与对面楼房的玻璃窗，能直接望到西海岸，还有无数起重设备，装卸桥，和钢铁吊架。雨前阴沉的时候，云层很低，常让人错觉天幕是被这些金属结构支撑着才不致塌下。
我记得有一年的夜晚，这天桥两侧的灯柱无端一齐亮起。两排灯光夹在玻璃门之间，被无数次反射之后，呈现出一个没有间断,无限延伸的金色灯路，一直通到远处暗红的天上。
那段时间我常会把洋工磨到早上四，五点，感觉脑子软得像泡过了头的方便面，无以为继，才走路回家。
如果你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你会觉得过去的一天，或是两天，无比，无比得漫长。上一次醒来之后直到现在发生过的事情像鸡尾酒杯里浮在酒精上的那层奶油一样，浮在其他记忆上面。他们埋伏在你感官周围--在耳蜗附近，和眼睑内侧，在任何意识松弛的时候汹涌而出。于是你会经常怔在原地，暂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或是找什么，陷在过去一天的迷雾里。这种状态下任何主动的思考都举步维艰，像是做工残次的梳刺透过三个月没剪的头发，慢慢地划过头皮。有时候你觉得你坐或站在原地， 却看见，听见另外几个自己在实验室的各个角落里各顾各地摆弄仪器和电脑。
关门的时候实验室里头一天的空气还缠在身上，不过很快就在拖鞋的噼哩叭啦声中掉落，他们更重一些。
才出学校的人行道很窄，歪歪扭扭的躺在公路边的草丛里。早上被割草机修剪下来的草叶横死在路面上，在过去的一天里被千万人踩踏。路灯和学校大楼里零星的灯光呆板，停滞在黑暗里，像是杯底隔了夜的酒渍。
我小时候在“故事大王”上看过一个夜行的惊险故事，讲的是一个身壮胆粗的傻逼强充好汉，捏着一根铁棍在荒野里赶夜路回家。一路上，他身后的豺狗，野狼，和豹子纷至沓来，络绎不绝。结果等狼把豺咬死了，豹子把狼吓跑了，这个幸运的傻逼也到家了。于是豹子就只好悻悻而归。
我此时手里没有铁棍，当然身后也不会有什么凶猛的动物，连路边草丛里的蛤蟆都懒得叫唤。临出实验室的时候MSN上不在一个时区的朋友打趣说“祝你遇上一个年轻美貌的女流氓“，那也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但我喜欢在这个时候走路。
如果再早几个小时，窄小的路上会有下班放学后同归的情侣，拉手并肩慢悠悠地在你前面散步－－如果是两个胖子的话，那看上去简直像在表演惊险的双人钢丝。我情绪好的时候，右斜一步踏到他们身侧的草丛里，左脚再斜一步就绕到他们前面，把他们留给身后的夜晚。情绪不好的时候，我会等走到他们身后，突然说，"Excuse me，" 这时两人总会惊恐地分开两旁，我就从当中穿行过去。
如果再晚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走道一边水沟里被太阳晒起来的臭气和另一边公车开过的热气把你夹在当中。偏偏还会有骑自行车的人和你抢道，在你身后按铃。有礼貌一些的也会说，“Excuse me。” 我常想回头笑笑对他说，“No, I don't think I will.” 但我没有过。
我还是喜欢在这个时间走路。天晴时，在均匀的空气和时间里，拖鞋噼啪作响的节奏也会自然均匀。抬头看暗蓝色的天幕，慢慢浮现出越来越多的星点，轻轻刺在久没有闭合过的眼睛上。
有那么一个晚上，天空像是一层暗红色的膜，背后蒙着一个巨大的幼兽，慢慢地呼吸，马上要分娩。然后风惊醒了，越来越烈，吹乱均匀的空气和时间。游荡了一整夜，在天亮前急赶着归窠的鬼魂，混着路上的碎叶和砂砾，嘶叫着拍碎在我身上。树枝的影子剧烈摇晃，和路灯的光亮反复争夺分割路面。有些果实和花在树木之间掉落，死亡，没有人会知道。黑暗和雨水四下奔涌，和热带的植物一起疯狂生长蔓延。
那时候我有一把折叠伞，六块钱从学校贩伞机里买的，半紫半粉，奇怪的颜色。我把它打开，在风里不停费劲地调整它的角度。热气很快从身体里冒出来，才顶开领口袖口，就马上被冷风吹走。我觉得那个情况下我的样子肯定狼狈极了，一定像个被从天而降的外星生物突然缠罩住上身，垂死挣扎的可怜人类。
鸟开始叫的时候，我回到住处，洗澡，喘气，拉上窗帘，躺下。
许久之后我好像在表姐的汽车副驾驶座上，几乎要醒过来。我听到鸟巢工地上的小砂砾被风砸在车玻璃上，然后继续睡眠。
许久之后我好像在新加坡地表下的川行的地铁车厢里，几乎要醒过来。我听到报站的声音，离家还有好几站，然后继续睡眠。
许久之后我好像在从洛杉矶飞向首尔的经济舱里，几乎要醒过来。我捏着看了不多几页的书，听到提示系好安全带的铃声，和婴儿断续的啼哭，然后继续睡眠。
许久之后我好像在老家小房间的单人床上，几乎要醒过来。我在眼缝里看到床边墙上贴着的海报，听不见楼下早起邻居的说话声，然后继续睡眠。
我在城市里出生长大，只见过月亮，却没有实在见过月光。小时候常随妈妈去外婆家。回家路上，街边商铺还没都用长条木板封门打烊。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感觉电视和电灯的浮光从街两旁的铺子里散到街面上，轻堆在身体两旁，些许淡淡流入眼角，更多的在头顶上堆挤上升，让路灯的光线都变得迷糊。
有时候妈妈踏累了，就推着车走。忘了她是念还是唱，“月亮走我也走”，于是我抬头看见月亮在树丛，云缕，和电线间平缓穿行。有时候她会试图说服我月亮里有兔子，有仙女。可我并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却也不会多问她。这淡黄色的形状始终镶嵌在相同的地方和远近上，让我觉得他实在无足轻重，就像母亲和小孩一路上的断续的交谈。
这两年我蜗藏的实验室外有个天桥走廊，连接着两幢灰不溜秋的教学实验楼。走廊两端的楼房入口各用一道玻璃门隔住热气和雨水。为了防止论文被拒, Qualifying Examination不过, 或者思虑枯竭的博士生们自寻短见，两旁都用金属栏杆拦着。每隔三五米杵着一个造型难看，平时也不开的灯柱。站在我这一边，透过两道玻璃门与对面楼房的玻璃窗，能直接望到西海岸，还有无数起重设备，装卸桥，和钢铁吊架。雨前阴沉的时候，云层很低，常让人错觉天幕是被这些金属结构支撑着才不致塌下。
我记得有一年的夜晚，这天桥两侧的灯柱无端一齐亮起。两排灯光夹在玻璃门之间，被无数次反射之后，呈现出一个没有间断,无限延伸的金色灯路，一直通到远处暗红的天上。
那段时间我常会把洋工磨到早上四，五点，感觉脑子软得像泡过了头的方便面，无以为继，才走路回家。
如果你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你会觉得过去的一天，或是两天，无比，无比得漫长。上一次醒来之后直到现在发生过的事情像鸡尾酒杯里浮在酒精上的那层奶油一样，浮在其他记忆上面。他们埋伏在你感官周围--在耳蜗附近，和眼睑内侧，在任何意识松弛的时候汹涌而出。于是你会经常怔在原地，暂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或是找什么，陷在过去一天的迷雾里。这种状态下任何主动的思考都举步维艰，像是做工残次的梳刺透过三个月没剪的头发，慢慢地划过头皮。有时候你觉得你坐或站在原地， 却看见，听见另外几个自己在实验室的各个角落里各顾各地摆弄仪器和电脑。
关门的时候实验室里头一天的空气还缠在身上，不过很快就在拖鞋的噼哩叭啦声中掉落，他们更重一些。
才出学校的人行道很窄，歪歪扭扭的躺在公路边的草丛里。早上被割草机修剪下来的草叶横死在路面上，在过去的一天里被千万人踩踏。路灯和学校大楼里零星的灯光呆板，停滞在黑暗里，像是杯底隔了夜的酒渍。
我小时候在“故事大王”上看过一个夜行的惊险故事，讲的是一个身壮胆粗的傻逼强充好汉，捏着一根铁棍在荒野里赶夜路回家。一路上，他身后的豺狗，野狼，和豹子纷至沓来，络绎不绝。结果等狼把豺咬死了，豹子把狼吓跑了，这个幸运的傻逼也到家了。于是豹子就只好悻悻而归。
我此时手里没有铁棍，当然身后也不会有什么凶猛的动物，连路边草丛里的蛤蟆都懒得叫唤。临出实验室的时候MSN上不在一个时区的朋友打趣说“祝你遇上一个年轻美貌的女流氓“，那也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但我喜欢在这个时候走路。
如果再早几个小时，窄小的路上会有下班放学后同归的情侣，拉手并肩慢悠悠地在你前面散步－－如果是两个胖子的话，那看上去简直像在表演惊险的双人钢丝。我情绪好的时候，右斜一步踏到他们身侧的草丛里，左脚再斜一步就绕到他们前面，把他们留给身后的夜晚。情绪不好的时候，我会等走到他们身后，突然说，"Excuse me，" 这时两人总会惊恐地分开两旁，我就从当中穿行过去。
如果再晚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走道一边水沟里被太阳晒起来的臭气和另一边公车开过的热气把你夹在当中。偏偏还会有骑自行车的人和你抢道，在你身后按铃。有礼貌一些的也会说，“Excuse me。” 我常想回头笑笑对他说，“No, I don't think I will.” 但我没有过。
我还是喜欢在这个时间走路。天晴时，在均匀的空气和时间里，拖鞋噼啪作响的节奏也会自然均匀。抬头看暗蓝色的天幕，慢慢浮现出越来越多的星点，轻轻刺在久没有闭合过的眼睛上。
有那么一个晚上，天空像是一层暗红色的膜，背后蒙着一个巨大的幼兽，慢慢地呼吸，马上要分娩。然后风惊醒了，越来越烈，吹乱均匀的空气和时间。游荡了一整夜，在天亮前急赶着归窠的鬼魂，混着路上的碎叶和砂砾，嘶叫着拍碎在我身上。树枝的影子剧烈摇晃，和路灯的光亮反复争夺分割路面。有些果实和花在树木之间掉落，死亡，没有人会知道。黑暗和雨水四下奔涌，和热带的植物一起疯狂生长蔓延。
那时候我有一把折叠伞，六块钱从学校贩伞机里买的，半紫半粉，奇怪的颜色。我把它打开，在风里不停费劲地调整它的角度。热气很快从身体里冒出来，才顶开领口袖口，就马上被冷风吹走。我觉得那个情况下我的样子肯定狼狈极了，一定像个被从天而降的外星生物突然缠罩住上身，垂死挣扎的可怜人类。
鸟开始叫的时候，我回到住处，洗澡，喘气，拉上窗帘，躺下。
许久之后我好像在表姐的汽车副驾驶座上，几乎要醒过来。我听到鸟巢工地上的小砂砾被风砸在车玻璃上，然后继续睡眠。
许久之后我好像在新加坡地表下的川行的地铁车厢里，几乎要醒过来。我听到报站的声音，离家还有好几站，然后继续睡眠。
许久之后我好像在从洛杉矶飞向首尔的经济舱里，几乎要醒过来。我捏着看了不多几页的书，听到提示系好安全带的铃声，和婴儿断续的啼哭，然后继续睡眠。
许久之后我好像在老家小房间的单人床上，几乎要醒过来。我在眼缝里看到床边墙上贴着的海报，听不见楼下早起邻居的说话声，然后继续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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