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川藏 (完)
醒的时候是六点。匆匆跑到车站,大门还没开。坐在路边写日记。一阵小旋风在我眼前经过,一眨眼就消失了。
街上慢慢有了人。先是早起的小学生,三两的行人。一辆平板车拉着一车猪肉停在我身边。路人围上来,渐渐喧哗,四川话和藏语此起彼伏。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转移到不远的地方继续写日记。
8点半,司机终于出现了。昨天坐我身边的四川叔叔换了一位红衣喇嘛。语言不通,于是专心写日记。路不错,车晃得不算厉害,勉强认得出写的什么字。车一直在戈壁上跑。远处青山连绵不断,身边却是寸草不生。一时顿感自然无情,停了笔呆呆地望着窗外,日记也忘了写。
身后极不标准的汉语打断了我的遐想:“阿姨,阿姨”。我愣了半天才意识到是叫我,转过头去,一个起码大我10岁的康巴汉子!我看起来像阿姨吗?更过分的是,他指着我的日记本,问我在“画啥子东西”!大为恼火。我的字再难看也不至于像鬼画符吧!不过看他一脸的认真,也就压下火告诉他我画的这东西叫“日记”。 倒是个可爱的人,自我介绍是茶隅人,到昌都去玩。还给我介绍昌都和茶隅好玩的地方。虽然他说得很辛苦,我听得也很辛苦,心里倒是开心的。
今天运气真好,车一直没有出什么状况。不到11点就到了然乌,班车南去茶隅,我又要找车了。车停下,康巴人帮我把背包从行李堆里翻出来,一时竟有不舍。
然乌镇很小,一眼扫过,全镇尽收眼底。乡人指给我远方白塔,那就是著名的然乌湖。看看天色,日近中天。确信下午可以找到过路车,就拖着大包小包,往然乌湖方向去。
进藏这些天来,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60L的大包示威式地越来越重,毕竟是高原,走一步喘几下。走走停停,终于看到前方一片明净,青山环抱,山影清晰如画,这才长长吐了口气,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然乌湖以秀丽闻名。正是春初旱季,往日湖底如今是大片的草地。牦牛,羊群悠闲地在湖边散步。岸边青山如岱,雪峰在正午的太阳下闪着金光,一切都清晰地倒映在碧蓝的湖水中。不时有成群的水鸟掠过湖面,静浮水面之上,或缓缓滑入远方不可知之处。微风乍起,湖水随之轻颤,山影也一时破碎。周围没有任何人的声音,遥远的鸟鸣和昆虫翅膀的颤动听起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湖边,雪峰之下林木茂盛,因了树种和海拔朝向的不同,各色纷然,红的如火,绿得清新,黄得苍健。
就这么沿着湖走,边走边拍照,快乐得简直像大喊一场。湖边地势低,干脆把行李丢在湖边,手脚并用,爬上附近的一座小丘。地势高而视野广。举起相机,湖光山色一时尽收。胶卷没了也懒得下去拿。既然太阳晒得很舒服,风景又很好,那就这么坐着,一动也不想动了。
正在我不知身在何处的时候,远处烟尘滚滚,两辆越野车转瞬就到了眼前了。赶忙抓起相机,顺着山势滑下去,冲着迎面而来的越野车大叫。两辆车果然停了下来,司机跳下来,一边叫我小心慢点下来,一边把我扔在远处的背包弄过来。西藏搭顺风车是惯了的,不用多说就上了车。看看车,人称“沙漠王“的丰田4500!我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好呢!不过一上车就被训了一顿:“滑得那么快,不知道这里很容易塌方的吗?”
闲聊中知道这辆车是拉萨下乡视察的,另一辆车上是本地领导,送他们一程到波密。心想怎么和官儿打上交道了呢。不过居然有一个和我算老乡,也很开心。
一路又是湖光山色,然乌湖全长20余里,上通雅鲁藏布江源头,水色蓝得透明,和九寨沟有些相像。只是那奔腾万里,时而娴静,时而暴烈的性子,是九寨所不及的了。
看我一路惊艳不已,司机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啊。夏天你来,两岸高山杜鹃都开了,满山都是大朵大朵的花,那才叫漂亮呢。要不秋天,山上的叶子红的绿得黄的什么颜色都有,水也变成红色的,那个漂亮啊……。还有冬天,水都结冰了,牦牛群直接就从冰上走……现在,这算什么啊。听得我惭愧不已,不过说归说,还是不停地惊叫,让同车的人大摇其头。
两岸都是茂密的森林,高耸参天,阳光从树叶间斑斑驳驳地漏下来,有穿行于原始森林的神秘。可惜这里的树林从前被砍伐得太厉害,最多只能算次生林。车又行一段,景色突变,极目之处都是大火过后的枯枝残根,一片苍夷萧瑟。一问,果然是最近曾遭火。前后两相对比,才觉得进山前看到的“谁放火,谁坐牢”的标语,是简明而沉重了。穿过森林,本来还算平坦的路面突然变成起伏高低,大小落石遍布的土路,初春雪化水高,河水干脆穿公路而过。沙漠王大显神威,一路劈风斩浪,杀将过去。
前面另一辆车突然离开正路转上一条小道,说是那车上一位领导要回村去拜访亲戚。两辆车都停下。我带上相机去看看周围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结果拍到了一只在村口挂满经幡的玛尼堆旁睡午觉的小黑猪。西藏的猪都是放养的,随处可见在山坡公路上奔跑跳跃的藏猪,很是可爱。
领导大概是很久没回家了,居然请我这个搭车的也去做客。倒是意外的收获。
第一次到藏族民居,看到什么都好奇。从满院厚厚的稻草,到那只必须要主人抱住才肯让
让客人通过的藏狗,从全木结构的房屋,到四壁各式各样的避邪物,都让我大开眼界。连走几家,啤酒青稞酒酥油茶轮番上阵,主人汉语生涩,那个80多岁的老爷爷藏语汉语齐上阵,我还是只听得懂“毛主席”三个字。看来当年的农奴对共产党还是很有感情的。出门时发现门口挂着三张画像:达赖,班禅,毛泽东。
那是我一路最悠闲的下午。坐在软的几乎要陷进去的藏式沙发上,喝着酥油茶和拉萨啤酒,眼前是一望无尽的青稞田,绿中带黄的青稞柔嫩的像最软的地毯,让人想跳上去打个滚,占一身绿色。
告辞时主人抱了一箱啤酒送行,奇怪的是司机吓得什么似的拼命推辞。后来司机示意我注意车后箱。天哪,各种牌子,各种包装的啤酒!一直堆到车顶。司机解释这是农民或是各级政府送的。一直听说西藏人的平均啤酒消费是全国之冠,看来真有可能。
谢绝了直接带我到拉萨的好意,我在波密县城下了车。然后才发现,他们居然没有问我要钱。看来学生也有学生的好处。找了店住下,又是10块钱一晚。县城很小很吵,不过附近山上看到了很美的夕阳。旅馆8点断电。就着蜡烛写日记有点那种叫浪漫的感觉。空荡荡的大通铺,看着巨大的灯影在对面墙上跳舞,不是没有点惶然的。
波密算是很繁华的县城了。可是找西去的车还是不容易。因为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通麦天险,连年修路,每月只有两天放行。好不容易在当地人的指导下找到一辆北京吉普,已经像沙丁鱼罐头了,不过还是硬挤了进去,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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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以前写过这一段经历,不过主角是路遇的一个司机。我懒,干脆把这段挪过来,完成任务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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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爬起来的时候是7点。天已经很亮了,毕竟是西藏。
波密。再向东600公里,就是拉萨。
退了房,按照招待所服务员的指点到县政府门口找车。8点钟,挤上了一辆已经装了6个人的北京吉普,我想起了沙丁鱼罐头。140的车费,到毗邻拉萨的小镇八一。正是修路的非常时刻,还价未果,咬咬牙挤了上去。
四小时后,车至通麦,这就是著名的通麦天险,102大塌方。藏羚羊自助旅行手册西藏分册上这样写:“102塌方,又叫江玛曲米塌方,是川藏公路上许多旅行者耳熟能详的地方。雨季里湿滑狭窄的路面,头上随时滚落的飞石,涌出的泥石流,脚下摇摇欲坠的路基,是雨季的102塌方区成为从波密出来后你将面对的最大考验。”这段路,修了塌,塌了修,似乎永无休止。看着前方施工封路的通告牌前的车龙,我们的北京吉普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修路段禁止通车。车至施工处,行人背着自己的东西走过施工段,在另一端重新搭车。这倒也不失为变通的好办法。
司机走过封锁段,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的藏族人。司机告诉我,这位尼玛顿珠师傅会送我到八一镇。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我把背包从吉普车中拖出来,正准备背,一只手伸过来,把包接了去。我抬起眼,是顿珠。他很自然地笑了一下,顺手把包扛在肩上,转身走去。我一下轻松了起来,平白多了几分亲近。
只有短短的1千米,又有机械化的武警交通部队养路,滑坡的石子仍然不时落在布满坑凹泥浆的路上,激起一片烟尘或泥水。我走得现象环生,顿珠却如缕平地,不时回过头来招呼我一声,让我小心一点。
走过了塌方段,远远地就看见一片破旧的丰田62和北京吉普中间一辆号称“沙漠王”的丰田4500,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普通司机似乎事不太可能有这么好的车。看出了我的疑惑,顿珠告诉我这是他们单位的车,他刚刚从成都办事回来,顺便帮朋友的忙载我去八一,顺便赚一点钱。他说话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似乎这是一件不应该的事。其实在交通工具极度匮乏的西藏,司机办事途中顺便带几个旅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个藏族司机的笑很豪爽,语气中却有着一种小孩子般的羞涩。
两个藏族女孩儿和我,就是这辆车的乘客了,和刚才的沙丁鱼罐头比,真是天壤之别。
在本族人的面前,顿珠似乎是轻松不少,渐显豪爽风趣的本色,开始妙语连珠,两个藏族女孩儿一唤amay,一唤娜西,娜西不懂汉语,amay却不错。都是活泼女孩儿,加上顿珠的笑声,车上气氛一下热烈起来,一时汉语,一时藏语,汉语时我加入几句,藏语时则助笑。巧克力,牛肉干,风干肉,烤饼子,女孩子之间的距离感在食物中迅速消除。
说笑间,amay突然神秘地笑一下,低头从座位前面拉出一个袋子,拎出一个白色塑料桶,拧开盖子,酒香立刻溢满整个车厢。Amay把酒递给我,就着瓶口轻抿一口,不是我预料的青稞酒,少了些青涩,多了些浓香。amay告诉我,这是藏白酒。
当我把瓶子递给顿珠,他只是摇摇头,手仍然在方向盘上。
“怎么不喝?”
“开车时不喝酒。”
我有点奇怪,习惯了藏族人的善饮,对于这样一个负责的司机突然不适应了。也不再劝。只和amay,娜西你来我往。
顿珠笑着说:“汉族女孩子喝酒不好。”我质问为什么只是汉族女孩,他就大笑着不说话,亦不再劝。娜西和amay似乎用藏语劝他喝一点,他却只是笑着摇头。
一路处处险象环生,风景却奇好,山顶白雪皑皑,山脚花色似锦,牦牛,羊群热闹,山间却是连绵不断的雪松苍茫如海,一时如入仙境,有点疑惑,何处来此好景致。经顿珠解释,我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的“鲁朗林海”,传说中媲美瑞士的地方,果然是名不虚传。
天色已渐晚,不忍请顿珠停车让我拍照,只能看着好风景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正在盘算间,突然一个刹车,顿珠挥挥手:“要不要照相?快一点,现在外面很冷的。”我惊讶于他的猜心术,说声谢谢就冲下车一通狂拍。回头一看,顿珠和amay姐妹俩也下车了。我提议拍一张合影,一向爽快的amay和娜西却红着脸摇头。知道有些藏族人是不愿意拍照的,于是不再勉强。顿珠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到车里去翻了好久,拎了一台相机出来,说是在成都买的,售货员说是最好的。我拿来看了看,只是最一般的傻瓜机子。我告诉他着真的是很好的相机。帮他装好胶卷,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顿珠笑得很灿烂。
上了车我才意识到车的整个后厢被塞得满满的,各种各样的家用电器,直至生活用品,顿珠说是给家里和同事们捎的。Amay和娜西看得惊叹不已,不停得问我这些东西的用途。她们来自下茶隅,一个一两周也不见得有车到县城的乡。但是娜西说起家乡时一脸自豪:“下茶隅是上,中,下茶隅中最富的,我们可以种稻子呢。”
路过色拉山口时,我用自己的相机给顿珠和他的车留了一张合影,答应他等我回去后寄给他。
在山脚下的茶馆里,顿珠给我写下他的名字:尼玛顿珠。这是他仅会的4个汉字,他说的时候有一点不好意思。
车进八一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了。顿珠还要开车返回去,他的家在我们1小时前经过的小镇上。送我们到茶隅驻八一办事部招待所,帮我们把行李搬上楼,又细细叮嘱了找车去拉萨的注意事项,这才告别我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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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几乎就是结束了。第二天,7个小时的车,从八一到拉萨。那一路的记忆,只剩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然后,远远看到拉萨河,我知道,我的川藏已经结束了。
拉萨给我的回忆是没有意料到的。本来以为那只会是个终点而已。事实证明我是错的,在拉萨的10天里,大哭,大笑,大喜,大悲,那些朋友,那些经历,那样的放纵,那样的快乐,可能是一生不会再有的了。只是这些东西,已无从对外人道,只能留给自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