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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忆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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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忆三儿常忆三儿
题记:我的灵魂飘在空中,看我在人世间一本正经的演戏。

工作这几年来,我仍然会常常想起三儿。三儿是我大学同学,宿舍里排行老三,我睡上铺,他睡下铺,四年一直就这样格局。大一升大二时我们搬到老生楼,许多人换了宿舍,我俩还是凑在一起。

除了我,三儿在班里就再没其他可以说得来的朋友。我那时算个二半吊子“业余哲学家”,凭我的无知和愤青的无畏,我总一本正经地通过逃课严肃地抗议“腐朽了的大学堂,发霉了的课程”,躲在寝室里看打游戏或者去海淀附近的“风入松”看最新的书,更多的时候则是把希望寄托在泡沫美梦上,抱一本英语单词书去啃“一个单词一dollar”的GRE。他也读些康德的三个批判,黑格尔的小逻辑之类的书。因而我们或多或少有了些共同语言,关系也亲近了不少。不过,我自知我那时候对三儿的理解也是皮毛而已。

在大家眼里,三儿是个很怪的人,沉默寡言的一副忧郁王子的模样。三儿的床也像女生一样,用一块淡蓝色的花布遮起来。三儿集 体活动一概不参加,似乎其他人和他没有多大关系似的。大家都认为他很自私。大一那年,系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政治活动“甲团评估”(最好的共青团支部),系里一百多人连不是共青团员的都参加了,唯独他没去。这下给班集体摸了黑,团支书为之震怒,责令他写了份深刻的检查,并复印全班人手一份。已经是大学生了,还被罚写检查,我都感觉那实在很丢人,很丢人。三儿写了,而且态度诚恳,言辞恳切。三儿后来私下里给我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只有虚伪美丽。。。”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深味了那种人前马后小丑一般的生活之后,似乎更能理解整个事件令人哭笑不得的滑稽和荒谬。也许那时谁也没有意识到---包括三儿他自己---我们每个人都在一场超前的行为艺术中庄重的扮演了一个角色。不,根本不是什么超前的玩意,那场集体和个体之间的异化与反异化之决早已经旷日持久,而且势必会经久不息。

大一时候的班主任是一位刚从“二炮”毕业的女博士,特心细善良的一个老师。她看三儿那样,总担心他会出什么事儿----学校每年都有人上吊、跳楼或喝药----于是有意没意地总找三儿谈心,最常给他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咱们班每位同学都能平平安安毕业。”这是拍完毕业照的那天晚上,三儿和我在学校南门外一个小酒店里喝酒时他说给我的。我们都喝多了。我们先是笑的前仰后合的,接着就都痛哭流涕:人平平安安了,却没毕业。毕业集体照上根本没我俩的人头。

我和三儿一样,大三都有不及格的科目,重修也没通过,暂时拿不到毕业证和学位证。我有一科,栽在了系里一素以治学严谨、铁面无私著称的老教授手里,咎由自取,自作孽,我一点儿怨都没有。三儿就惨多了,凡是涉及计算机语言的,他都没通过。或者我们都不该进这样的大学,浪费四年光阴不说还一无所获,那真的很痛苦,就像守着一个你非但不爱而且一看就生厌的爱人。当年读高中,父母老师不停絮叨:“读理科,理科吃香!”“一定要进‘红色工程师的摇篮’”……一切都为了某个生计。真的不知道该恨谁。

我们后来在那个欢乐并痛苦了四年的地方又做了一年的边缘人。再后来,三儿则去中关村办了一个假毕业证,到北京四通桥附近的一家八卦杂志做了个小编辑,怎么说他也算学有所成,至少在家里人心目里是出了个在伟大首都工作的重要人物。我则回了内蒙古老家,有个表叔在市政府做秘书长,大小算个地方政要,靠他的关系,我去了一个有油水的局现在“招待科”做科员。负责接待各种名目的吃客,像什么“卫生办”,“防疫办”,“爱卫办”(爱国卫生运动),“绿化办”,“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计划生育委员会”等等二十余个办,和隔三差五的“三讲五讲检查团”, “学习三个代表检查团”。我终日里卧在酒桌上,肤浅的脑子里也只剩下“升官”二字了。至于飞到的大洋彼岸的雄心壮志早已被投机钻营溜须拍马的世俗哲学消磨干净,而大学那堆哲学书、外语书,也都送给了对门的小儿子。

他不该读理工科,我们大学旁边是所文科据说很强的学校,三儿常常背着书包和一堆那个学校的课程表在那儿晃荡,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蹭课。有什么乐子,回来他就将给我听。

据他说,有一次,他骑着那辆从缸瓦市黑车市场买来的二六,被本校门口的保安拦住,盘问他干什么的。他说学生呀。保安说学生有你这样的?证件!是不是又来卖盗版光盘!三儿也火了,拍出学生证,“老子是学生!学生!狗眼看人低呀!”

还有一次,三儿深更半夜去造访一个蹭课时认识的朋友。两个人买了个西瓜在一栋宿舍楼前的石桌旁边啃西瓜,边辩论“人有没有天赋”这一说。西瓜啃完了,辩论可就没边了,嗓门也越来越大。直到五楼的一个窗户突然推开,一个声音高叫着:“还让不让人休息?!都凌晨两点了!”

美国炸我们南斯拉夫大使馆那次,三儿气愤难当痛苦的不得了。给我说:“走,走,去美国大使馆示威去!”我那时还做着美国梦,推三阻四的找借口不想去。“是不是怕给美国录了相?影响您大好前程啊!中国青年就你这德行?难怪人家瞧不起你,难怪人家炸你,一点儿民族气节都没有!”不过,最后我还是没和三儿一起去抗议,也没去美国。

他人心很敏感,很多情,总是悲天悯人的。三儿是农村出来的,念念不忘在农村求学时的艰难,所以总给我说他要为农村像自己一样的孩子做些什么。我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不知道他所说的艰难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说过的一个故事,我倒是一直没忘记。据说有一年冬天他们星期六放假,回家途中突然开始下大雪,就那种像鹅毛一样的可以埋葬人的大雪片。他们学校有一个孩子家里那周正好给捎来一双新做的棉鞋,不过他家里穷,孩子怕弄湿了新鞋不禁穿,所以舍不得穿,光着脚在雪地里翻山越岭。那天那孩子没能回到家,而且再也到不了家。雪停了,三儿和许多同学搜山,后来在一个背风的凹地找到那个已经僵了的孩子,那双棉鞋,就背在书包里,崭新崭新的。他讲起来总是很动情,眼泪围眼圈的。

三儿后来好像给希望工程捐过款,不知怎么被系里的一个什么官知道了,还找他谈过话。我就调侃三儿:“三儿,你一捐款,系里一调查,一宣传,你就出名了。够有心计的呀。”三儿听了这话,只是冷冷看我一眼,淡淡地说:“那我也太伪善了吧。我有我的价值标准。I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我没什么专业知识,属于驴粪蛋子外面光型的草包。我看哲学书,多半儿是为了显示深度,三儿不一样,他真钻研,笔记记了一摞。而且他也是多少有点儿天分的人,这是我从他写的文字和行的事情中读出来的。

三儿喜欢涂涂抹抹些风花雪月悲天悯人的东西,就是那类看了让人心里酸酸的文字。有些是他的故事,有些是别人的故事。也许和他是“双鱼座”的有关。我一这样说,必定遭他嘲笑:“怎么像个娘们似的,信起星座来了。” 三儿能吹箫。他一吹箫,我就知道,他肯定又发生什么故事了。三儿心里装着事儿时,总是摆弄他那只龙箫----本来应该是一对,龙凤箫,不过我们谁也不知道那只凤箫去了哪里,也许压根就没有。三儿坐在三楼的阳台上,一动不动,谁也不睬,只是吹、一直吹,一幅要把心事吹得一干二净的样子。不过,翻过来掉过去老是那曲《妆台秋思》,而且总低了八度,听的人心里怪压抑的直想坐在没人的角落里掉几滴眼泪。每当这个时候,寝室里的兄弟都沉稳了许多,嗓门低了不少。谁也没有心思再仰着脖子看悬在半空里的电视,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或者早早就爬上床看书。这种气氛,常常让我想起老家那嘎达的大年五更,老人总说那个晚上说话、走路一定要轻轻的,别惊动了过界的各路神仙,弄的人神经兮兮的,大气都不出。过不了几天,他准会找我讲他的心事。至于《妆台》是为谁在吹,他总是默默不语,从来没有解释过。

三儿有过一次又一次很不成功的“爱情”----在网络上和现实中。三儿以他“双鱼”特有的多情,总在对爱情锲而不舍地追求着。三儿说他只喜欢四首歌----李宗盛的《生命中的精灵》,安在旭的《永远》,伍伯的《爱你到永久》,卢庚戌的《未来的未来》----这四首歌都与他的“爱情”有关,之所以爱情要括起来,我实在是分不清,那些在三儿眼里珍贵圣洁的纠葛,究竟算不算爱情。

三儿说第一首歌是为一个他曾经视作精灵的女孩,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同乡。那个女孩儿我见过,长得小巧玲珑的,不过一副大多数稍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就会装出来的冷傲。就为她,三儿没少拉住我,折磨我的耳朵。三儿说,每每听到她那娇柔的声音,他心里便颤颤的乱作一团,仿佛就要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那种按耐不住的期待和兴奋。不过三儿一点儿也猜不透那女孩怎么看他,是不是喜欢他,这猜疑让三儿的心更加郁郁的,铅重铅重的,整个人常常撂在床上把交往的点点滴滴反复过镜头,找出有可能证明她也喜欢他的蛛丝马迹来就兴奋地冲我嚷。后来,据说三儿给她写了封矛盾的情书---也是绝交信。再后来,据说即使是和小老乡一个寝室的同学见到他也避之唯恐不及。三的单相思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年轻,不懂爱情。”大四时我再拿这件事调侃他时,三儿早已经云淡风清般的从容。是的,这个时候的三儿早已又遭了两次拒绝。

《永远》是给谁的,我不知道。我看过三儿的一篇文章《那年春早》中讲,好像有一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三儿在荷塘的草地上晒太阳,不经意间却看到一副很美丽的风景:一个着白衣黑裤的女孩子坐在青草地上,斜倚着一株树埋头读书。三儿立即被深深地打动了。三儿和那女孩一起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VCD,去过一次圆明园,后来那女孩悄然回了广州,她是来那所大学走一位亲戚…他们手都没有碰过一下。

三儿说,那两份感情都那么纯,那么纯,透明的没有任何杂质。。。

另外两首歌却都是为一个人的。故事的开局依旧很浪漫,他们是在一场朋友的画展上相识的。此时的三儿已经成熟了许多,懂得隐匿自己的爱与恨了。他没有和我过多讲那个女孩子的故事,我只是知道,那个女孩从高中就已经有了主。女孩说:“也许将来我们可以在一起…”三儿没等,也没回头。三儿说他理想中的爱人该是完美的。后来那女孩又有了一个新的男朋友。三儿既没有爱她到永久,也没有能够坚贞地期待未来的未来。

也不知道今天三儿是否已经寻找到他理想爱人。也许这就是三儿的悲哀之处,一个唯美主义加理想主义者的悲哀。

就在网络最火的那一年,各大网站拼命烧钱。三儿熬了一个通宵给一个网站做了个像模像样的策划,后来便穿这一套二百块钱的西装和一双冒牌“老人头”骑着他的黑车开始去那座很丑的八角楼里做兼职。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那家公司是他蹭课的大学的校办企业融资创建的,专门搞互联网远程教育。CEO是一个早年陪夫人去了美国然后在硅谷打了几年工的人。因与那校办企业董事长的私交过从甚密,被高薪聘回来,也算“海龟”人士。三儿说,这个外来的和尚也不怎么正经念经,很懂得玩权术。后来公司内讧,搞了几次人事斗争,踢出来了一大批人,三儿即是其中之一。本来三儿已经同系里一个学生组织的头密谋要替那个公司搞一个什么活动,所得外快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瓜分了,这下子他绘声绘色向我描述的美梦也泡汤了。

这个时候,我们离毕业也不远了。该推研的推研,该出国的出国,各自寻找着各自的出路,大家乱作了一团。三儿还是气定神闲,一副年少不知愁的样子,我可有点儿暗自瞧不起他胸无大志了,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怎么还不想想未来?我那时候尽管啥都没有,心气却傲的不得了,还抱着出国梦,还以为我能拥有“加州的阳光海滩纽约的秋”。结果也不过是一场美梦。

我和三儿比,我比他幸运的地方在于我拿到了学士学位证,而三儿只有一本高中毕业证和一本中关村学位证。那也是我不幸的地方。今天我才感觉到,我才是相当可怜的人。三儿尽管是一个游离在原子核外的自由电子,至少他在走他想走的路,学习他喜欢的知识,无论是从大学课堂还是从社会。至少他自己认同自己。而我呢?其实什么都没有得到,专业知识学过就全部忘了,而其他方面也不过是叶公好龙做表面文章而已,落得个大脑空空如也,只能靠关系去走仕途。其实也是,如果一个人真的一无所有什么像样的东西都不能拿得出手的话,也只剩下自大一下才不至于让你自己讨厌自己。

如今,每日里酒足饭饱山珍海味,却反而越来越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我有点儿想念三儿了。
Gemon
2003/ Spring

[gemonv (3-27 16:39,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1楼

太好了。。。。。。。[felix (4-1 14:55,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2楼

(引用 felix:太好了。。。。。。。)在新加坡马,你[sami (4-9 1:19, Long long ago)] [ 传统版 | sForum ][登录后回复]3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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