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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GRE是艰苦而变态的，我知道自己懒惰怕吃苦，就给自己留了充分的时间。我从地摊上买来盗版的“红宝书”，三天背一个List。那时小剪子吃尽了苦头，每天我都让她考我单词，不考完当天的定额不睡觉，如果该家规一直被严格执行的话，到后来我俩就都不用睡觉了。我脑子虽快，记忆力却一般，小剪子考过我之后记住的单词都比我多，她差点要给我再加上一顶健忘症患者的帽子，后来因为帽子已经太多而作罢。
天气变凉以后，我交了数百元去新东方上GRE班了，几个月里我每隔天晚上冒着严寒去听课，回来之后给小剪子讲讲词汇老师宋大侃所说的笑话。他的笑话太有趣，以致我那时都没怎么听正经内容，尽记些笑话回来了，小屋里总是笑声不断，我看着小剪子笑倒在床上的样子，总想什么时候我一定要当面谢谢宋老师才行。
新东方里的气氛是积极向上的，每堂课老师们都激越昂扬地鼓吹拼搏对于人生的重要性，“没考过G，人生不完整；没出过国，人生不完整”，把底下一帮大好青年煽乎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要和美国鬼子的智商斗上一斗，要到大洋那边证明我们青春的价值。我受了感染，常回来和小剪子讲起美国如何如何，出国如何如何，奋斗如何如何，人生如何如何。小剪子一般都是默默地听着，看我挥舞着右手阐述我对未来的宏伟设想。
加大剂量！我很快像大多数同学一样患上了GRE臆想症，每遇到一个事物或者一个场景或者一个概念，第一反应都是：这个词英文怎么说，同义词有哪些，反义词有哪些，后来发展到能想起是在哪一年哪一套卷子的哪一道题中出现过这个词。我们整天GRE着，人生完整极了。
“计阿姨成了你的情妇了！”小剪子有一次很不满地对我说。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傍晚出去散步了，也很少和她谈论英语及出国以外的话题，除了身体交流，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同居的姑娘进行沟通了。“而我成了你的泄欲工具！”小剪子用词夸张地讨伐我。我笑着向她赔礼道歉，下了很大决心答应旷一个晚上的课陪她出去玩。
“去蹦的吧。”
“蹦的？”我们以前从不光顾那种场所的，我讨厌嘈杂。
“今天你是负荆请罪，一切听我的！”小剪子很坚决。
的厅里闹闹哄哄，挤满了各色男女。我一向反感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但小剪子似乎很喜欢，她疯狂地甩着头发，扭动着腰肢，与身边拥挤的其他人蹭来蹭去，我拉着她的手，怕她被挤丢，但她越舞越劲，我拉不住了。回来以后小剪子激情澎湃地要和我做爱，而我精疲力竭，在她近乎癫狂的欲望面前半途而废，我们第一次性生活不成功，这让我面子大失，连续几天不敢和她抬杠。
充实的日子过得快，离4月份的考试很近了，我每天做题、锻炼，降低房事频率，尽一切力量调整考试状态。每个晚上我都梦见自己在用平头的2B铅笔涂圈，A、D、C、C、D……
到临考前三天，晚上小剪子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五雷轰顶。我们从来都靠安全期避孕。小剪子讨厌在我和她之间造成隔膜的东西，而我又不同意她服用激素类药物，于是只好依赖她还算准点的周期。安全期避孕法的可靠性一般只有70％－80％，我想起医书上的话。但我们太自信了，以为自己如此聪明，肯定会被上帝算在70％之内的，结果上帝嘲笑了我们。
“你怎么不早说？”
“我不敢确定，想再等等，今天上街看到有试纸，就买了一个，结果……”
“试纸可能有误差，我们去医院。”
那个寒冷的晚上我们在医院里争吵起来，小剪子要等到我考完再说，我认为时间已经拖久了，要尽快服药，否则就可能得动手术，我实在不想让我的小剪子去见识那些冰凉的奇形怪状的金属家伙。最后她服从了，当晚就吃了第一片药。
考完试的那天中午，我晕晕乎乎飞车到了医院，小剪子苦着脸在药流室的躺椅上歪着，她一直在流血，但我们的错误结果还是不肯出来，我买了杂志读给她听，给她讲笑话，让她放松，药流室里其他几个同样苦着脸的女孩子羡慕地看着小剪子。我出去给她买巧克力的时候，她们向她诉苦，说她们的男人都不敢来，因为怕被老婆发现。
小剪子的呻吟中我终于看到了我们的孩子，它是一个白乎乎的看不出什么形状的东西，悬浮在一个圆圆的灯泡一样的透明小球里，混在一大堆血肉模糊的组织之间，我被血腥气冲得直恶心。我相信我的GRE一定也血肉模糊，不堪回首。
那几天我整天地旷课，像李莲英伺候西太后一样伺候小剪子，不许她去上课，买了电炉为她煮红枣，给她讲故事，替她画漫画头像。我哄着她，像哄我们未来的宝宝。一天晚上我半夜被惊醒，发现她在哭，我害怕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蜷缩在我怀里抽噎：
“我们的宝宝……呜……你第一次，对，对我这么好，我，我……你的GRE……呜……”
我心如刀绞。
十七
大四下学期的我一度非常茫然，那时同学们大多都很茫然，想到自己还有一年多就要毕业，回想近四年来打游戏踢足球谈恋爱多于学习奋斗，我们的心里空荡荡地直发毛多数。同学在准备出国或者上研，我有两个叔叔一个舅舅在美国，家里一致鼓励我出去，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和小剪子商量。
她问我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说出国可能比较合适我，我这种性格在国内不容易混，况且国外的条件比这里好多了，我想转个专业也比较容易。
“那我呢？”
“和我一起出去啊。你看，你是四年制的，我先出去一年，第二年肯定能混个全奖，那时你正好毕业，我暑假回来我们就结婚，然后你就F2啦。”
“我不要，我学中文的出去干什么啊。”
“F2不用干什么，你先出去，看着什么好再学点什么不就行了？”
“你不能工作一年，等我毕业再一起走吗？”
“这一年就浪费啦，而且出去第一年很难拿全奖，不能带你出去呀。”
“你不是最烦结婚的吗，这会怎么又这么信誓旦旦？”
“咱俩现在和结婚也就差张纸了，再说不结婚你也不能F2嘛。”
“我才不要F2呢，我要自己F1！”
“好丫头，有志气！”
我们一次又一次重复类似的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讨论，几乎每次讨论都以做爱结束。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男人了，我不但能安排自己的未来，还能安排我爱人的未来，我们讨论的越多，我对未来就越有信心。我的GRE成绩还没出来，可能不大妙，但好在这个成绩对我们专业的出国来说也不是特别重要，我向那些已经联系妥美国大学的大五的师兄师姐讨教经验，他们都说我的条件没问题。每天我和小剪子饭后散步的时候，望着西方的天空，那里一片灿烂，我心情愉快，常常雄鸡打鸣一般引吭高歌。
我没有为一年多以后的分离操太多心，我太自信太轻视它了，因此分离决定要提前给我点颜色看看。
有一天晚上小剪子很晚才回来，她说他们系里刚才开会了，有两个下学期去香港中文大学做一年交流学生的名额，她成绩比较好，有资格竞争，她在考虑要不要去。
“你当然应该去啦，这么好的机会。”
“可是，你要出国的话，下个学年就是咱俩在一起最后的一年了。”
“傻丫头，用句俗话来劝你，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无非多分开一年嘛。”
“我怕我会受不了……”
她再一次在我怀里哭起来，我俩在我大四的后半段常常这样相拥而泣，仿佛成了生活的一种常态。我们还是一起吃饭，看电影，散步，你半口我半口地吃冰激凌，但相互有了默契，总会下意识地沿着我们初识初恋的路一遍又一遍地走过，把树上的喜鹊笑得四处乱飞。有几次我特意跑到图书馆当年的那个座位上装书呆子，傻傻地盯着面前的小剪子看，看得她再次红晕上脸。我想起永不分开的誓言，常常半夜醒来，偷看身边轻轻打鼾的小剪子，看她宁静安详的睫毛，看她微微起伏的丰胸，一天一天默默计算着剩下的时日。
许多次小剪子要放弃争取交流的努力，都被我狠狠地骂了回去。我逼她写申请，替她翻译自述和文章，捉着她的手拨通她们系主任的电话。终于，名单公布了，她成功了，或者说，我们成功了，我俩在床上缠绵了一天以示庆贺。她请她的室友们吃饭，我作为家属列席，兼做服务生给她们倒酒。席间她接受着一群女孩子的祝贺，频频举杯，红光满面，我知道她从心底里是高兴的，因此我就加倍地高兴。
十八
过完又一个缱绻而短暂的暑假，我们终于来到了火车站。送行的人很多，系领导、老师、同学、家长，热热闹闹地站满了月台。我站在最后面，看着小剪子上了火车，放好行李又下来，和领导老师握手。我心平气和。那时我已经退了北门外的房子，告别了童话，把窗帘和桌布都洗干净藏在了我的箱子里，搬回宿舍去住了。“这样联系出国比较方便，宿舍可以免费上网嘛。”我对小剪子说。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你怕看到没有我的空房子……”
我们再一次相拥而泣，我们相拥而泣太多次了，所以我决定在告别的时候不哭，一定要笑着送走小剪子，我对自己下了死命令。
还剩十分钟开车的时候，老师同学都走了，我知道这是留给我的时间。小剪子的父母最后一次吻了她，然后也退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看到他们这样照顾我，十分惭愧，因为他们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小剪子已经和我同居一年多，还堕过胎。我去过小剪子家几次，每次都一副书呆子样，他们看见女儿和这样一个书呆子谈恋爱，虽然不大满意，但始终相信她不会“吃眼前亏”，也就没有多加干涉。我欺骗了这样善良的我实际上的岳父岳母，于心十分不安。因此我向他们微微鞠躬致意之后，才上前拥抱他们的掌上明珠、我的无价之宝——小剪子。
小剪子淡淡地化了妆，描了眉毛，施了些粉，香喷喷的，头发也剪短了，很精神。我在惊叹我的女友原来可以这么漂亮的同时也有一些陌生感，不耳鬓厮磨才五天，她就发生了如此灿烂的变化，我不知是喜是忧。她的唇上有一层唇膏，我在接吻的时候担心弄坏了她的样子，就没敢放肆。她感觉到了，于是向父母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走得更远些，或者干脆回家。
我们终于像过去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了，我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半天口竟然只说了句：
“不哭。”
我失败了，我们最后一次相拥而泣。小剪子哭得很大声，这让我有些尴尬。“我们可以写信，打电话，E-mail。香港条件好，宿舍里一定也可以上网，我们可以ICQ，我们还有假期……”我如数家珍地向她展现我们继续甜蜜美好未来的各种方式，她却一直停不下来。
“小，小时候，我特别爱哭……一有什么事，事情……我就哭……爸爸妈妈不，不给我，我，我买东西，我就一直，一直哭……这样他们就，就会心软……我就可，可以得，得到我想要的东，东西……可现在无论我，我再怎么，怎么哭……我也不，不能和你在，在一起了……”
“别傻了，我们说过的，永远不分开，永远……”
小剪子上车了，车门关闭之后，列车员站在门口，向门外敬礼，小剪子在他高大的身影后我看不见，于是我俩不约而同地向车厢另一头的车门跑去。在门口，她对我说话，隔着玻璃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她做出夸张的口形，我也看不懂，她就用手往玻璃上写字，写了几笔才想起这是反的，我更看不懂，我俩着了急，我看见她在跺脚。火车开动了，她忽然灵机一动，用右手的食指在玻璃上迅速地画了一个心，小小的，左一笔，右一笔，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桃心。这俗得不能再俗的爱情的象征在那一刻突然放出了夺目的光彩，我被深深地震撼了，眼泪如海潮般汹涌，我扑上去，不顾身后站台工作人员的叱骂，追着加速的火车，在她刚才的笔划上也画上我的心，两颗心贴着玻璃紧挨着，它们会随小剪子一起到香港的，我相信。
我追不上火车了，气喘吁吁中我看见小剪子哭得跪倒在门口，不顾弄脏了绿色的新裙子。
小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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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rything is meaning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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