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轮船月历
整艘船共334米长,43米宽,净重9万1千吨。船后部矗立的白色建筑,下面是机舱,上面是生活区。其余大部分是装了集装箱的货舱。
生活区里有一部电梯。这是一部老是在唱歌的老式电梯,一开门就能听见嗡嗡的音乐,像是一个孤独的人低声含混地唱些歌。有时候是法语老歌,香颂,有时候是拉丁曲,也有英文老歌。里面贴着船员的照片姓名和职责。石头和我的马脸也赫然在目。这里也贴着居住区的示意图,标着房间主人。
展示照片的目的也许是为了大家彼此友好些——确实大家都很友好,五分钟前见过的人如果现在再见,总是非要握个手不可。即使现在讲究主要同一班组尽量同时执勤同时休假,但总还有个别新来的,需要熟悉一下。我们听说,四个客人中两个是船务调查员,看船上做事合不合标准;两个是机器检修师,来船上修修机器,估计是从一个国家修到另一个国家,要是发现没修好,就再修到下一个国家,然后坐飞机回本国。
电梯还贴着当天的菜单,上面有一张白色灯塔的图色,是电脑打印出来的。后来我们才知道,菜单是Emil准备的,是每天的亮点。
亮点当然不是灯塔。
船员的餐桌上,菜单中间活色生香的裸女才是亮点。她们比房间里的月历上尺度稍小一些,不露点,但同样性感妖娆。令人失望的是,我们餐桌上的菜单是纯洁版:第一天是洁白的灯塔,第二天是美丽的郁金香。这可不比船员桌上那朵小麦色皮肤的郁金香有味道。想象一下Emil细心搜索和准备这些菜单的样子,我不禁笑了。
图:活色生香
任何看见Emil的时候,他总是在劳动。瘦瘦的高个子,寡言,勾着背,实在令人肃然起敬。要知道,整个船上34个人的起居,都靠他一个人。早上起床就看见他在洗床单,拖地,吃个饭回来床已铺好了。他通常穿个百慕达短裤,方便干活,但午餐和晚餐他会一丝不苟地穿白衬衫,长裤,系领结,每上一道菜都微微鞠躬。他这样仪态非凡地托着的食物也因此看起来更加美味。假如他送餐时穿与打扫卫生时一样的短裤,法国菜是不是就多了一种大排档的感觉?虽然他们的白餐巾好像自我们上船还没洗过,是不是有总比没有好?虽然吃惯路边摊的我们从来对排场嗤之以鼻,我在这里却醒悟到生活态度,职业精神,自有他的道理。用餐时间一过,Emil马上就换回大短裤,继续各种打扫。
图:Emil
因为科技的发达和自动化,船员数早被大规模减少。 偌大的船这么几个人,一大半在工作,剩下一小半里一半在睡觉,剩下小小半里也许有人在看DVD,有空来乘电梯的只剩下我们。倒没看过船员坐电梯。偶尔在楼梯上和他们擦肩而过,他们都是上下楼来去如风的汉子。想来电梯是对他们体力的侮辱,这架电梯注定孤独。因此我们也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上楼必须爬楼梯,只有下楼才能坐电梯。
船上我们两个人上上下下无尽的楼梯。我臭美地穿了一条飘逸的裙裤(这样在甲板上才飘得起来嘛), 差点把自己绊死。从B 到G, 再从G到B。我们已经快要背熟电梯里贴着的所有船员的脸, 姓名, 籍贯, 知道他们的房间号, 并飞快指出哪些信息已经过时, 因为我们亲见几个船员在新加坡登陆, 等等。然而,整个生活区几乎没见到人。
图:楼道里孤单又温暖的小熊
我其实也曾料到有大把时间需要打发。我准备把我想画的画都画一画,画吐为止。我打算每天运动两小时。我还带来了一本艰涩绝伦的西方哲学史,一本三国演义。照目前来看,我只有一个理想能实现,并且不在前述名单之列:那就是补觉。另一项副作用是增肥。奶酪和黄油如此丰盛,我确切地知道我正在节食的骨感山脊上一路狂奔,下到水草丰肥的冲击平原。
图:寂寞黄昏
图:沉浸于绘画的午后
这里是军队的作息,每日三餐定点。错过就没得吃了。 因此我们每天爬起来看日出,等早餐,然后午餐,下午做运动,看日落,然后晚餐。食物确乎不错,每餐厨师长都变个花样,佐以与食物相配的红酒白酒香槟。奇怪的是吃得老饱但还是饭点前一小时就开饿,好像肚子里有个永动机似的。
食物是法式,晚餐居然有蓝霉奶酪,之类,比法国的要略差一筹,显然是一个多月前从南非过来时补给的。三套大小刀叉, 南非干红葡萄酒,Emil为我们准备好洁白餐巾,大家文质彬彬各坐在遥远餐桌一端,想说话都常常听不见。这跟我上船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要不是想要热热闹闹地和一群晒得黝黑的水手混在一起吃饭聊天打屁,谁来自找苦吃坐集装箱船?
我们观察以后发现,我们的餐厅是船长,大副,二副,首席工程师这些人才配使用的。水手,勤杂,都不在这里吃。但是,我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水手们到底在哪里出没。船长大副每次进来吃饭,对我们这桌遥遥打个招呼,便在长桌旁落座,彼此用法语对谈,我们也不好过去叨扰。我梦想中的手抓饭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脏兮兮满身机油哪里去了! 还有跟杰克船长推杯换盏呢?
从生活区的安排也能对职能和等级看出一些端倪。
生活区分C,D,E,F,G。C是最下层,是水手(Seaman)住的,主要工作是保养船体,不停地给船刷漆,保洁,防锈。上到D层是主厨,勤务长Emil,还有舵手,木匠,加油长。E层是电工,工程师,水手长,大副。F层主要是客房,包括我们另外几个客人,还有后勤采购长,轮机实习生和航行安全人员。G层是船长和首席工程师各自的总统套房,奇怪的是夹在两个屋子中间留有一间叫作pilot(飞行员?)。再上去就是H层,也就是顶层的舰桥,也是这艘集装箱船的驾驶室。
每一层都有自己的洗衣房,也可以开门出去到绿油油的甲板上。有小桌子,躺椅,可惜多数时间是炙热的太阳,早晚可以享受海风,也能看看日出日落。
图:海上陌生人
老公曾非常自信地对我说船上有游戏室, 里面会有很多各种棋牌游戏。然而所谓娱乐室里只有臀部厚实的祖母电视机。我研究过柜子里,不要说新奇的棋牌,连扑克的影子也看不见。更关键的是,没,人,玩。大家不工作的时候似乎都窝在自己的屋子里看dvd。我向往的一群人亲密无间地玩牌的场景呢?
去健身房,里面空无一人。所有哑铃都是怪兽级的,目测我双手都不可能提起来。脚踏车放的方向和船头相反,从舷窗看出去,总觉得有点悲催——不管怎么努力向前挣,向前蹬,不可逆的命运总是把自己向后推。索性把它调过来, 觉得船前进都靠自己。不,当然不是,每艘船里都有庞大的机房,那是神一般的存在。是机舱里那些力大无穷的机器,让这载重十万吨的轮船迢迢万里,风行水上。
试了试乒乓球,被石头抽到发疯,跑到半死。做了会儿瑜伽。船实在够稳定,单腿平衡平沙落雁式完全没问题。
窗外,一簇浪花从深蓝的海中涌出,蹙起双唇给了一个飞快的吻,在船的腮边散落一串白色的九连环。连环的中间,不是蓝,不是绿,不是白,是种难说的透明,幽幽的绿玉的影儿。海吐了这个泡泡就把它忘了。
我和石头对自己发誓,明天一定要努力勾搭船员,特别是深藏不露的厨师,人影不见的水手,还有老是睡不醒的大脸猫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