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上的茶花女——坐集装箱船出海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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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非 (等级:12 - 登峰造极,发帖:1939) 发表:2017-01-20 18:41:35  楼主  关注此帖评分:
大海上的茶花女——坐集装箱船出海记
(一)混进裕廊港

大多数货柜船公司不接受游客,但也有几家乐于搭客,利用闲置舱室赚些钱的同时也为船员的生活带来一些新鲜感。游客只需要按在船上逗留的天数交付食宿费,就可以跟船环游世界。石头和其中一家直接联系,填好我俩的身份申请,获得上船许可。然而海运公司安排来载我们的司机一再叮嘱,海关并不喜欢这种情况, 要求我们只说是上船有公务。

在新加坡裕廊港,我们在海关窗口提交了护照和表格,只字不提游客身份,暗中却捏把汗。海关小窗口外等了好久,只觉得这天上午十点的太阳异乎寻常的干和热。窗口里伸出一只手,那是我和石头的通行证,我们统统松了一口气。——不管上面两人的照片都被拉长一倍,是相当难看的马脸。

集装箱码头是另外一个世界。无数积木般的集装箱堆起高高的墙垛。一些小小的卡车各自驮着一块积木,在我们身边经过,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们的卡车也已缩小了尺寸。在集装箱的迷宫里转了半天,我们终于到达海岸。在绿油油的起落架森林之中下车,仰头看见巨大的墨蓝色船腹,遮蔽了头顶的大部分天空。周围到处是卡车,机械手,各种成吨的重物在头上纷飞。我们拖着大行李箱哐当哐当地,费力爬上长而陡峭的舷梯。


在舷梯尽头,两位穿天蓝色连裤工装的船员正在忙碌,简短有力地和我们握手,指引我们来到底舱的工作室办手续。船长是法国人,乱蓬蓬刚睡醒的头发,一张光滑的红脸膛,略有些拘谨,穿件白色半袖衫,肩上有金色的徽章。他说在新加坡港还要停留半天,卸货,装货,问我们新加坡有什么好玩。不过他只有半天时间。我就给他说,Clark Quay (酒吧区),他终于肯对我们好好笑一下,说等下去转转。看着他欢喜的样子,我不禁有点担心,要是他上了岸就不想回来,可怎么办?小时候看的《我的叔叔于勒》里面水手在全世界女人腹内种下的种子像蒲公英一样开满天涯,让我有些不纯洁的担忧。

带我们走的人瘦得像根竹竿。他一身T恤短裤拖鞋,一张任劳任怨的瘦脸,勾着背,一路沉默。

坐电梯进入生活区,木纹墙面的走廊在灯光下呈温暖的浅黄色。两面有许多房门。来到走廊尽头,竹竿先生变戏法般拉开一扇房门,自然光线倏然照进眼帘,迎面而来海风般洁雅的皂香。他脸上绽放自豪的笑容,“如何?”我们赶紧献上谄媚,表示对房间的美丽和洁净非常满意。

竹竿先生挺直身形,一只手放在胸口,半鞠了个躬致谢。他说,“我在船上负责所有人的杂务,名叫Emil,你们的起居都将由我照料。不仅如此,”他正色道,“如果船上出现危险状况,我也要保证你们的安全。”我们顿觉自己的性命攥在Emil的手上,仔细记好他给的电话号码。

Emil走后,我们关上房门,才看见墙壁上的月历。印有联合轮船用品有限公司出品。当月的裸女全身只穿着一丁点的三角裤,挑逗地将一边微微下拉。房间很大,两张单人床,有沙发,桌子。一只垃圾桶,像狗一样被铁链子拴在墙角。衣柜脚和抽屉都有类似的机制,保证在大风浪里房间不会一塌糊涂。

现在在港口船稳如泰山只有微不可察的震动。多少有点头晕,睡意袭来。港口的机器手飘来飘去如同吊了钢丝的楚留香,娴熟而行云流水地把集装箱卸到卡车上又一个个码回船上。我们把照片拍完拄着下巴在窗口呆看它忙碌许久,祈祷船长不会喝得烂醉,害我们滞留港口。

这是法国达飞海运的的茶花女号,法文是La Traviata,是一艘集装箱船。在很久以前,多数的船都拥有女性名字,现在的名字则取材广泛。达飞海运的船名中既有“苏菲”,“米娜”也有“布鲁诺”,“尼古拉”,更有“永恒”,“蓝鲸”,“幸运儿”,“纽约商人”,还有“扬子江”,“阿穆尔河”这些国际化的名字。这些美丽的名字,骄傲地刻在船身最高最醒目的地方。每艘船都有它的名字,和它的前世今生。

茶花女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从巴西的桑托斯港转个弯来到南非的开普敦,又横穿茫茫的印度洋,来到了马来西亚的巴生港,新加坡裕廊港。达飞跑全球线的集装箱船并不多,茶花女是其中一艘。我们和它的缘分仅限新加坡到香港的六天。六天后我们将在香港下船。分手后,茶花女将继续前往天津的盐田港,韩国的釜山港,再折回到世界的另一边,巴西。

船上从船长到大副,下士,勤务,工人,共30个船员。加上我和石头两个乘客,共32人。我是唯一的女生。

码头轰鸣了一夜。这工业形式竟有一种意想之外的美感。金黄色的长型卡车身姿僵直却惊人地灵活。变形金刚似的机械手沿着高大的绿色起落架来往穿梭, 上面的缆绳随之蜿蜒婉转又伸展, 整个儿看起来像一架巨大的缝纫机。针头轻捷灵活, 细细织就一幅五色斑斓。 

一条翠绿色船只静静依偎在我们的茶花女腹部,度过了整整一夜。是吃了一夜的奶吗?这艘小船才是人高马大的茶花女小姐的奶妈。它是加油船, 巨大的输油管道奶水丰沛。我们静静期待着, 明天La Traviata吃饱喝足,满载货物,伸个大大的懒腰, 带我们出发。



第二天清晨,朦朦海上起了雾。无风,灰色的海呈胶着状态,船只远远近近停着,像许多鞋子陷在泥洼里,连船四周的波浪也像是冻住了。港口泊位有限,已进港的船停在起落架下,机械手从容不迫,上下左右卸货装货,犹如给远路而来的船只做着周身按摩,舒爽一下筋骨。暂时不能进港的,就只能这样保持一点距离,羡慕着,观望着,等待着。



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这样看着东吴来船的时候,也许也是在想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东吴。

不知何时,天气变得晴好,海鸟展开肥硕的翅膀,从港口上空悠然滑过。渐渐日近天心,港口高耸的起落架将两条长颈鹿般的影子,温柔地投在海上,随海水荡漾不已。一艘船忽然鸣起汽笛,既缠绵悱恻,倾述小儿女不忍离别的衷肠;亦荡气回肠,英雄独立船头,往海天一色处眺望;更有无边欢快,从此龙离浅滩,遨游九天,一扫蜗居的种种幽闷。而对于等待进港的船只来说,这便是温柔的召唤。一艘船的离去,为下一艘船提供了进港的机会。这些小小的舞鞋在海上活了起来,身后跟着短暂的,稍纵即逝的白色弧线。

从窗口看出船头开始转变方向,我们赶紧爬到最顶端的舷桥去看热闹。此刻,舷桥外面的甲板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船长,大副,和几位其它船员,都举着高倍望远镜,表情凝重。他们站在不同的位置向彼此喊话,大副和船长还不时在两边的控制台中间跑来跑去。在茶花女的腰部,一艘与茶花女相比极小的拖船正以90度角牵引着我们的船身,这庞然大物也正缓缓地向大海偏移。



我们拿高倍望远镜研究对面繁华的裕廊炼油岛。有种拿哈勃望远镜研究对面政府祖屋的荒诞感。come on! 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我仿佛听见这些沉重的肌肉男望远镜们这样叫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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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非 (等级:12 - 登峰造极,发帖:1939) 发表:2017-01-23 11:12:17  2楼
大海上的茶花女——坐集装箱船出海记(一)混进裕廊港 大多数货柜船公司不接受游客,但也有几家乐于搭客,利用闲置舱室赚些钱的同时也为船员的生活带来一些新鲜感。游客只需要按在船上逗留的天数交付食宿费,就可以跟船环游世界。石头和其中一家直接联系,填好我俩的身份申请,获得上船许可。然而海运公司安排来载我们的司机一再叮嘱,海关并不喜欢这种情况, 要求我们只说是上船有公务。 在新加坡裕廊港,我们在海关窗口提交了护照和表格,只字不提游客身份,暗中却捏把汗。海关小窗口外等了好久,只觉得这天上午十点的太阳异乎寻常的干和热。窗口里伸出一只手,那是我和石头的通行证,我们统统松了一口气。——不管上面两人的照片都被拉长一倍,是相当难看的马脸。 集装箱码头是另外一个世界。无数积木般的集装箱堆起高高的墙垛。一些小小的卡车各自驮着一块积木,在我们身边经过,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们的卡车也已缩小了尺寸。在集装箱的迷宫里转了半天,我们终于到达海岸。在绿油油的起落架森林之中下车,仰头看见巨大的墨蓝色船腹,遮蔽了头顶的大部分天空。周围到处是卡车,机械手,各种成吨的重物在头上纷飞。我们拖着大行李箱哐当哐当地,费力爬上长而陡峭的舷梯。 在舷梯尽头,两位穿 (more...)
(二)裸女和灯塔

图:轮船月历


整艘船共334米长,43米宽,净重9万1千吨。船后部矗立的白色建筑,下面是机舱,上面是生活区。其余大部分是装了集装箱的货舱。

生活区里有一部电梯。这是一部老是在唱歌的老式电梯,一开门就能听见嗡嗡的音乐,像是一个孤独的人低声含混地唱些歌。有时候是法语老歌,香颂,有时候是拉丁曲,也有英文老歌。里面贴着船员的照片姓名和职责。石头和我的马脸也赫然在目。这里也贴着居住区的示意图,标着房间主人。

展示照片的目的也许是为了大家彼此友好些——确实大家都很友好,五分钟前见过的人如果现在再见,总是非要握个手不可。即使现在讲究主要同一班组尽量同时执勤同时休假,但总还有个别新来的,需要熟悉一下。我们听说,四个客人中两个是船务调查员,看船上做事合不合标准;两个是机器检修师,来船上修修机器,估计是从一个国家修到另一个国家,要是发现没修好,就再修到下一个国家,然后坐飞机回本国。

电梯还贴着当天的菜单,上面有一张白色灯塔的图色,是电脑打印出来的。后来我们才知道,菜单是Emil准备的,是每天的亮点。

亮点当然不是灯塔

船员的餐桌上,菜单中间活色生香的裸女才是亮点。她们比房间里的月历上尺度稍小一些,不露点,但同样性感妖娆。令人失望的是,我们餐桌上的菜单是纯洁版:第一天是洁白的灯塔,第二天是美丽的郁金香。这可不比船员桌上那朵小麦色皮肤的郁金香有味道。想象一下Emil细心搜索和准备这些菜单的样子,我不禁笑了。



图:活色生香


任何看见Emil的时候,他总是在劳动。瘦瘦的高个子,寡言,勾着背,实在令人肃然起敬。要知道,整个船上34个人的起居,都靠他一个人。早上起床就看见他在洗床单,拖地,吃个饭回来床已铺好了。他通常穿个百慕达短裤,方便干活,但午餐和晚餐他会一丝不苟地穿白衬衫,长裤,系领结,每上一道菜都微微鞠躬。他这样仪态非凡地托着的食物也因此看起来更加美味。假如他送餐时穿与打扫卫生时一样的短裤,法国菜是不是就多了一种大排档的感觉?虽然他们的白餐巾好像自我们上船还没洗过,是不是有总比没有好?虽然吃惯路边摊的我们从来对排场嗤之以鼻,我在这里却醒悟到生活态度,职业精神,自有他的道理。用餐时间一过,Emil马上就换回大短裤,继续各种打扫。



图:Emil


因为科技的发达和自动化,船员数早被大规模减少。 偌大的船这么几个人,一大半在工作,剩下一小半里一半在睡觉,剩下小小半里也许有人在看DVD,有空来乘电梯的只剩下我们。倒没看过船员坐电梯。偶尔在楼梯上和他们擦肩而过,他们都是上下楼来去如风的汉子。想来电梯是对他们体力的侮辱,这架电梯注定孤独。因此我们也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上楼必须爬楼梯,只有下楼才能坐电梯。


船上我们两个人上上下下无尽的楼梯。我臭美地穿了一条飘逸的裙裤(这样在甲板上才飘得起来嘛), 差点把自己绊死。从B G, 再从GB。我们已经快要背熟电梯里贴着的所有船员的脸, 姓名, 籍贯, 知道他们的房间号, 并飞快指出哪些信息已经过时, 因为我们亲见几个船员在新加坡登陆, 等等。然而,整个生活区几乎没见到人。

楼道里孤单又温暖的小熊

图:楼道里孤单又温暖的小熊

 

我其实也曾料到有大把时间需要打发。我准备把我想画的画都画一画画吐为止。我打算每天运动两小时。我还带来了一本艰涩绝伦的西方哲学史一本三国演义。照目前来看我只有一个理想能实现并且不在前述名单之列那就是补觉。另一项副作用是增肥。奶酪和黄油如此丰盛我确切地知道我正在节食的骨感山脊上一路狂奔下到水草丰肥的冲击平原。



图:寂寞黄昏





图:沉浸于绘画的午后


这里是军队的作息,每日三餐定点。错过就没得吃了。 因此我们每天爬起来看日出,等早餐,然后午餐,下午做运动,看日落,然后晚餐。食物确乎不错,每餐厨师长都变个花样,佐以与食物相配的红酒白酒香槟。奇怪的是吃得老饱但还是饭点前一小时就开饿,好像肚子里有个永动机似的。

食物是法式,晚餐居然有蓝霉奶酪,之类,比法国的要略差一筹,显然是一个多月前从南非过来时补给的。三套大小刀叉, 南非干红葡萄酒,Emil为我们准备好洁白餐巾,大家文质彬彬各坐在遥远餐桌一端,想说话都常常听不见。跟我上船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要不是想要热热闹闹地和一群晒得黝黑的水手混在一起吃饭聊天打屁,谁来自找苦吃坐集装箱船?



我们观察以后发现,我们的餐厅是船长,大副,二副,首席工程师这些人才配使用的。水手,勤杂,都不在这里吃。但是,我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水手们到底在哪里出没。船长大副每次进来吃饭,对我们这桌遥遥打个招呼,便在长桌旁落座,彼此用法语对谈,我们也不好过去叨扰。我梦想中的手抓饭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脏兮兮满身机油哪里去了! 还有跟杰克船长推杯换盏呢

从生活区的安排也能对职能和等级看出一些端倪。

生活区分C,D,E,F,G。C是最下层,是水手(Seaman)住的,主要工作是保养船体,不停地给船刷漆,保洁,防锈。上到D层是主厨,勤务长Emil,还有舵手,木匠,加油长。E层是电工,工程师,水手长,大副。F层主要是客房,包括我们另外几个客人,还有后勤采购长,轮机实习生和航行安全人员。G层是船长和首席工程师各自的总统套房,奇怪的是夹在两个屋子中间留有一间叫作pilot(飞行员?)。再上去就是H层,也就是顶层的舰桥,也是这艘集装箱船的驾驶室。

每一层都有自己的洗衣房,也可以开门出去到绿油油的甲板上。有小桌子,躺椅,可惜多数时间是炙热的太阳,早晚可以享受海风,也能看看日出日落。

图:海上陌生人


老公曾非常自信地对我说船上有游戏室, 里面会有很多各种棋牌游戏。然而所谓娱乐室里只有臀部厚实的祖母电视机。我研究过柜子里,不要说新奇的棋牌,连扑克的影子也看不见。更关键的是,没,人,玩。大家不工作的时候似乎都窝在自己的屋子里看dvd。我向往的一群人亲密无间地玩牌的场景呢?
dvd全是法文版,一个小型图书馆也充斥着法文书。

去健身房,里面空无一人。所有哑铃都是怪兽级的,目测我双手都不可能提起来。脚踏车放的方向和船头相反,从舷窗看出去,总觉得有点悲催——不管怎么努力向前挣,向前蹬,不可逆的命运总是把自己向后推。索性把它调过来, 觉得船前进都靠自己。不,当然不是,每艘船里都有庞大的机房,那是神一般的存在。是机舱里那些力大无穷的机器,让这载重十万吨的轮船迢迢万里,风行水上。


试了试乒乓球,被石头抽到发疯,跑到半死。做了会儿瑜伽。船实在够稳定,单腿平衡平沙落雁式完全没问题。


窗外,一簇浪花从深蓝的海中涌出,蹙起双唇给了一个飞快的吻,在船的腮边散落一串白色的九连环。连环的中间,不是蓝,不是绿,不是白,是种难说的透明,幽幽的绿玉的影儿。海吐了这个泡泡就把它忘了。


我和石头对自己发誓,明天一定要努力勾搭船员,特别是深藏不露的厨师,人影不见的水手,还有老是睡不醒的大脸猫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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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非 (等级:12 - 登峰造极,发帖:1939) 发表:2017-01-23 11:19:41  3楼
大海上的茶花女——坐集装箱船出海记(一)混进裕廊港 大多数货柜船公司不接受游客,但也有几家乐于搭客,利用闲置舱室赚些钱的同时也为船员的生活带来一些新鲜感。游客只需要按在船上逗留的天数交付食宿费,就可以跟船环游世界。石头和其中一家直接联系,填好我俩的身份申请,获得上船许可。然而海运公司安排来载我们的司机一再叮嘱,海关并不喜欢这种情况, 要求我们只说是上船有公务。 在新加坡裕廊港,我们在海关窗口提交了护照和表格,只字不提游客身份,暗中却捏把汗。海关小窗口外等了好久,只觉得这天上午十点的太阳异乎寻常的干和热。窗口里伸出一只手,那是我和石头的通行证,我们统统松了一口气。——不管上面两人的照片都被拉长一倍,是相当难看的马脸。 集装箱码头是另外一个世界。无数积木般的集装箱堆起高高的墙垛。一些小小的卡车各自驮着一块积木,在我们身边经过,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们的卡车也已缩小了尺寸。在集装箱的迷宫里转了半天,我们终于到达海岸。在绿油油的起落架森林之中下车,仰头看见巨大的墨蓝色船腹,遮蔽了头顶的大部分天空。周围到处是卡车,机械手,各种成吨的重物在头上纷飞。我们拖着大行李箱哐当哐当地,费力爬上长而陡峭的舷梯。 在舷梯尽头,两位穿 (more...)
(三)可曾见过美人鱼


图:日落集装箱


海上第一顿晚餐吃过,我们爬了六层楼,来到船顶层的舰桥。打开厚重的门,黑暗立刻遮住了眼睛。天早黑了,还没开灯有些奇怪。也许没人。我不假思索,摸到灯开关就按了下去。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严厉的呵斥声,我手忙脚乱,把灯关掉,摸索着跨过门槛。


几部显示屏发出绿莹莹的耀眼光线。显示屏前面的舵后立着一个人,即使看不清也知道对方的身体处于紧张状态。我们小心翼翼地站住,屏住呼吸。事物在我们眼前逐渐显露出基本的轮廓和明暗。面前天幕般展开的瞭望窗,透入了夜晚暗蓝的微光。船的前面蹲踞着庞大的集装箱的暗影,上方一点萤火般的信号灯执拗地闪耀在毫无存在感的海面。

几分钟后,那人吁了口气,松开舵。“晚上,绝对不可以开灯。”他说。开灯了,自己在亮处,就看不见暗处发生的任何事情。 在略轻松的空气里我们得到许可,打开侧门走到舷桥的甲板上去。



图:新加坡港口的璀璨灯火


我们已在印度洋的公海范围,西边最接近的是越南领海。此刻夜幕低垂,月亮已驾驭着璀璨的云彩升起,好像从古到今都没变过。想象中的公海上汹涌的野性,令人恐惧的空旷和孤独,完全感觉不到。大海平滑如巨鲸的背部凝然不动,星光和远处蒲公英似的小小黄灯也不动,我们就像停泊在一个睡着了的小花园中。只有从栏杆俯望时,才有船两侧斜斜翻动的白波,提醒我们自己在这广袤地球上,无垠的海洋里,正做着微不足道的漂移。

这个舵手叫Ismail,身量不高,快活,健谈——海员很难不健谈,他是罗马尼亚长大的土耳其人。

我们问Ismail他在观察的是什么。会有风暴吗?

Ismail说,“风浪大的情况极其少见。首先船不快,每小时18海里(32公里)才有多快?再说,船的航程航线都根据季节和气候预先计划好了,有风暴眼也早就躲开了。唯一躲不开的是往南非那边去会有洋流,有时候船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原地不动,光这样,就是功夫。船30度角上下颠簸,那时候大家都没得吃——有的人是吐得不想吃,有的人是一直想吃,症状不一样。全部集中精神,观察天气,手动把舵,厨师长来了给喂一口三明治。记得那次,风暴十天,就吃了十天三明治。不然怎么做饭呢,油下了锅,30度角是什么状况?煎到一半的鱼也许会拍到窗户上,红酒只好送给天老爷地老爷。“

我问他,”海上生涯是什么感受?“

他张口就说,”下辈子,再也不过这样的生活。“ Ismail每在海上漂两三个月休一次假,也有两三个月。

”我有两个家“,他说,”下了船就回罗马尼亚,也回土耳其看朋友。“

”我有两份工作“,他说,”一个是在海上驾驶法拉利,一个是在罗马尼亚开出租车。“

他叫他儿子来海上工作,钱多。儿子说,老子你整天在海上漂着,对我们来说跟死人差不多,我有妻有子,才不要走你这条路。于是儿子管老子的出租车公司,老子上岸回家就给儿子打工,开出租车赚点零花。在海上,每到一个港口他就给家里打电话。两岁的小孙孙要求巧克力,不要衣裳。儿子要衣裳,老婆要礼物,还有老爸老妈。从巴西打电话,儿子说,买个球衣吧。从釜山打电话,儿子说买点这个买点那个吧。从中国打电话,儿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要什么。反正,现在还有哪样东西不是中国来的?

Ismail说,“我最想我们土耳其的kebab(烤肉),还有Shish(一种甜品)。”Shish这种食物我没吃过,但Ismail已经口水直流的样子。我念了一下,发现这个词的发音本身就刺激口水分泌。于是我也口水不止。

我在黑暗中坐在几台夜光控制台前体会Ismail的乡愁。在我和Ismail之间,有部电话一直发出刺耳的信号噪音,间或有人声,用的是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有时像是喊话,有时又像是欢欢喜喜的拉家常。

在海上,人容易寂寞。我们普通人喜欢蓝色,喜欢海。可船员们一年有250天在海上,见不着外人,见不着绿色,对蓝色,对大海都产生视觉疲劳。一下船,看见绿树和陆地,不知多么快活。

Ismail给我们讲解导航屏。那显示屏像高等几何的课本,上面画满绿色荧光的三角形,线段和数字脚标。每一个三角形都是一艘船,船头的线段指出船当前的行进方向,旁边标着船速。这些简单的三角形,提醒着我们不是大海上的孤单夜航船,心里变得踏实而温暖。


最危险的不是风暴,而是别的船”,Ismail说,“集装箱四周有特殊机关,牢牢锁在一起成为巨型方块,非常稳,即使是风浪也轻易不会出问题(他小心地没有使用翻船这个词)。可是你想,船不载货已经十万吨重,载货的话,需要慢慢减速,不能刹车。因为没有摩擦,海上惯性大,要提前一两公里开始刹车,才能保证安全,如果别的船到了旁边,根本来不及。

船长曾说,最让人肾上腺素分泌旺盛的,其实是新加坡。

什么?新加坡?是的,因为港口繁忙,轮船密集,要出港需要极其小心。一般在港口发生碰撞,乘客的安全绝对不成问题,关键是船上那么多几百万欧元的货呢?一旦发生碰撞,损失可能非常惨重。所以,出港时要紧盯着屏幕,手动左右躲避,感觉像电脑游戏一样,还是很爽的。到了海上,大家的距离都很远,可以半天不去动一次舵,船自动行驶。


图:入港情景


因此,对于船的驾驶和运营,船只之间的即时沟通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一个渠道就是海事卫星电话。Ismail指着那部聒噪的电话说,“你可以打电话给任何一艘船。船的代码在导航图上都有。默认设置是16号急救频道,一说话,所有的船都能听到,这样如果哪一艘船出事,附近的船就可以前来营救。”

Ismail抱怨道,“但是,菲律宾人最爱聊天,他们一跟附近船上的其他菲律宾人接上头,就马上换成菲律宾语,整晚占着这个频道讲笑话。有时候,也有中国人和日本人。”

我突发奇想,问Ismail我能说一句吗?他笑道,你会把他们吓到的。船上极少有女性,他们会以为是美人鱼出现了。

我们问,可见过美人鱼?他大笑,说见过的话,我早下船了。

我按下免提,平缓地说了一句,“Good evening, everyone."

这句话投下去,炸出了一片突然的沉默,好像什么东西把对方的舌头抓住了。

但是他们很快恢复。是菲律宾男生有点油腔滑调的英语,”Good evening, My girl. Are you in shower(你在洗澡吗)?“

我对自己挑起的突如其来的调情不知如何回答,求助地看向Ismail。他说,就说"Enjoy your watch(享受今夜的守望)"。我如是说了。对方显然没有料到我避重就轻,于是也庄重起来,说“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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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Papa,不要丢下我

早上揉着眼睛爬起来看日出。太阳还没出来,海面还暗着,鲸鱼还睡着,他平滑的海被子温柔起伏着,一阵阵波涛。

一轮巨大的火红升起在弯曲的地平线上,点燃了周边水墨画般的浓重云彩。是谁出手这么大方,拿几万两的纯金线绣一匹燎红的云豹皮子?人类对黄金的热爱是不是因为黄昏清晨有如神迹?而神们也因此爱上了披祥云,顶光环这样一身行头?
吃过早餐我们又来到舰桥。Ismail已经下了夜班去休息,他说过午饭后会再来。当值的是位不认识的工程师。我们就四处看看。

左右两边都是门,可以通到甲板上去。一边的门边有几盆花,有幸周游世界的花,大概也只有它们了吧。前面是一整面的玻璃窗,可以看见明净的蓝天和平静的海面。

 

在开放的公海上,船其实并不寂寞。视线所及总会有几艘船。反倒是离岸近的小船容易觉得天苍苍海茫茫独自一人。原因是在十几层楼高的甲板上,看得比小船要远得多。




地平线呈弧形,微微凸起。前方有一艘轮船,上大下小,像鸡蛋立在一线钢丝上,惊心动魄。以前出海所看到的船,不管离多远总是比地平线要低一点。现在,轮船正立在那条线上,好像随时一推就会倒下,掉到世界另一头。


图:独立地平线


几台信号机嘁嘁刷刷地吐出一折又一折的白纸工程师解释说是别的船只发过来的任何交流信息(你好你吃饭了吗我想你了,这是心情好时候的对白;心情不好,八倍祖宗的信息大概可以被充分利用但那就不是我们文明人需要思索的了)。柜子最上面有几十个密密麻麻的小格子,以字母标以区分。难道这是全世界的国旗?哦卖糕的每到一个国家升起新的国旗那感觉必定如同征服了全世界成就感一定远超在罗浮宫或者胡佛金字塔写下"到此一游"

当然,事实上这不是为了炫耀。旗语是一种表达。我们经常看到一些船挂满彩旗,这叫做满旗,规矩森严,时间,地点和形式都有严格的规定。进港时,挂满对方的国旗(满旗)是为了表示尊重。



图:彩旗柜


在夜晚两船较近的时候,会使用灯光来沟通。若是白天,手旗旗语则是另外一种沟通方式。26个字母和10个数字符,可以自由组合,是国际语言。手旗由船员用双手举旗,角度和旗的内容(通常是字母和数字)都有讲究。翻开百科全书大小的旗语词典,上面倒有一些诗意的趣味:

”P:Papa - 离港旗。一旦出现,所有人员必须上船。“为什么是Papa?是不是岸上的船员拔腿狂奔,大喊”papa,不要丢下我!“
“T:Tango - 正在进行双船对拖作业,请远离”。与四个数字出现时表示本地时间 - 小时:分钟。“双船对拖,用探戈来表达确乎再合适不过。

还有这些警告或求助:
”A:Alpha - 人員水下工作中,请远离我船并慢速行驶“
”J:Juliet - 我船载有危险品并且正发生火灾,或者正在泄漏危险品,请远离”
“V:Victor - 需要帮助”
还有一种沟通方式,是鸣笛。我觉得,满可以用这样的笛语写一个故事,或一首爱情诗。譬如:
“一声长,本船离开码头或泊位“
“六声短,轮船遭险呼救"
”二声短,请从东船右舷会船“
”两长声一短声,追越船要从前船右舷通过“
”一长一短声,本船正在向右转弯或掉头“(这是把人救起来了)
“一长一短又一长声,我希望与你联系”
“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声,同意对方要求”
。。。

在茫茫大海中航行,船员也许寂寞,船只却并不寂寞。它们在控制室里紧密观察着彼此,有问题随时待命援助,还要掌握各种各样的语言,在各种情况下都保持顺畅交流。

除了其他的集装箱船,也有其它类型的船只。近处一艘运油船,怀里抱着四个白色圆顶油罐,像是怕饿所以揣了四个雪白大馒头出海。稍远一点,两艘军绿的捕鱼船犹疑地逡巡着。重新上岗的Ismail说,捕鱼船永远都是成双出游的,在中间拉着一张网,捞起鱼来后一家一半。

船还有别的朋友。一群海豚在太阳下愉悦地翻着跟头,从甲板高处看显得很小,呈透明的灰色,更像是一群海豚宝宝们在春游。Ismail说,海豚们爱跟着轮船,因为他们每24小时要蜕一次皮,正好用轮船割起的波浪给肚皮蹭痒痒。他保证说,下次看到的话,就打给我们房间。

船上可有老鼠蟑螂?他摇头,说保证船上洁净是非常重要的一条。但有一次,在索马里还是埃及,pilot带了苍蝇上船,结果害得船员集体扑苍蝇。

他又指着船首给我们看,那些随着船的前行蹦跳得到处都是的鱼。这便宜了那些羽毛又白又亮的海鸟和海鸥。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于是又来了一些鹰,干脆坐在集装箱顶上等这些海鸟。(颇像坐沙发吃爆米花)

曾有一次,一只海鸟被老鹰袭击受伤,船员赶走老鹰,救下鸟儿。一个月后,鸟儿飞走了。”也不知道后来又遇到过没,“Ismail说,颇有些怅惘。

我们担心和他聊天会影响他工作。他说,“现在没有太近的船,所以不要紧。每次我值班,就在船上放了个警灯,所以别的船都远远避开。(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不苟言笑的大副过来转一圈,Ismail就赶紧端起望远镜,假装工作。我们下楼回去房间。

在楼梯上,我们遇到了邻居轮机实习生Sabin。他娃娃脸,长着浓眉,头上戴着一部耳机,耳罩推在脑袋上面,活像米老鼠。他愁眉苦脸地捂了捂下腹,说“我生病了,可是要等到香港才能下船去做手术,现在只能干点轻活。”石头猜可能是小肠疝气,这个病一般不碍事,手术耽搁也不要紧,只是不能干重活。所以他本就可能无聊的生活,变得确定无疑的无聊。



图:为船舱的单调生活带来一丝彩色


Sabin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带我们四处转转,以搀扶老大娘过四次马路的劲头硬是把我们已经熟悉的角落又带我们看了一遍,耗子洞除外,什么天台啦饭厅啦游泳池啦完全不能用的电视啦。

Sabin告诉我们,有位老大在船上跟他们漂了一个多月,绕地球小半圈,写了本书,搞了个小电影,颇賺。他说等我们参加了安全培训以后,他会带我们去看神秘的核心机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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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非 (等级:12 - 登峰造极,发帖:1939) 发表:2017-01-23 12:11:56  5楼
pilot 是航道引航员每个港口的水道都很负责,需要当地引航员去引航进港口。 当地引航员如需要休息会使用船上的房间。
惊喜~懂行的出现了
是的,后面入维港会写到。

外行人写这一块,感觉很多东西学得浅,欢迎随时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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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非 (等级:12 - 登峰造极,发帖:1939) 发表:2017-01-23 12:12:41  6楼
喜欢这样的文字楼主定是个有趣的人
你能看到趣味
说明你也是个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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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非 (等级:12 - 登峰造极,发帖:1939) 发表:2017-01-23 12:13:02  7楼
好文!"我们已在印度洋的公海范围,西边最接近的是越南领海。" 南海?
是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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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非 (等级:12 - 登峰造极,发帖:1939) 发表:2017-01-23 12:13:33  8楼
羡慕楼主为楼主的精彩人生点赞。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才能有勇气跳出这循规蹈矩的一生
只要想要,随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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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非 (等级:12 - 登峰造极,发帖:1939) 发表:2017-01-23 14:04:45  9楼
大海上的茶花女——坐集装箱船出海记(一)混进裕廊港 大多数货柜船公司不接受游客,但也有几家乐于搭客,利用闲置舱室赚些钱的同时也为船员的生活带来一些新鲜感。游客只需要按在船上逗留的天数交付食宿费,就可以跟船环游世界。石头和其中一家直接联系,填好我俩的身份申请,获得上船许可。然而海运公司安排来载我们的司机一再叮嘱,海关并不喜欢这种情况, 要求我们只说是上船有公务。 在新加坡裕廊港,我们在海关窗口提交了护照和表格,只字不提游客身份,暗中却捏把汗。海关小窗口外等了好久,只觉得这天上午十点的太阳异乎寻常的干和热。窗口里伸出一只手,那是我和石头的通行证,我们统统松了一口气。——不管上面两人的照片都被拉长一倍,是相当难看的马脸。 集装箱码头是另外一个世界。无数积木般的集装箱堆起高高的墙垛。一些小小的卡车各自驮着一块积木,在我们身边经过,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们的卡车也已缩小了尺寸。在集装箱的迷宫里转了半天,我们终于到达海岸。在绿油油的起落架森林之中下车,仰头看见巨大的墨蓝色船腹,遮蔽了头顶的大部分天空。周围到处是卡车,机械手,各种成吨的重物在头上纷飞。我们拖着大行李箱哐当哐当地,费力爬上长而陡峭的舷梯。 在舷梯尽头,两位穿 (more...)
(五)关于海盗,逃生

船上所有的地方都装了扶手。沿走廊溜达看见整排的扶手,厕所里有扶手,连大衣柜里头都有个扶手。沙发脚下桌子脚下有绳子, 每扇可以打开的舷窗都有六个强有力的金属扣,需要旋转多次才能打开。风暴的情况下,不会轻易进水。


带领我们做安全培训的是人高马大的安全专员。他告诫我们,夜里要锁紧所有门窗。这是为了防海盗。在索马里一带海盗依然猖獗。他们通常会质押船员,但是一旦船上物品卸载,便将船员全体解散,通常不伤人命。


安全培训主要包括穿上后会变成香蕉人,但可以在冰冷海水里保持体温的全套救生服,还有必须系得非常紧,几乎要把自己勒死的救生衣。我们全副武装,跳下十米见方的游泳池。船上感觉不到的颠簸,在水这里体现了出来。游泳池里波涛汹涌,几乎就是大海的翻版。我很快呛了一口,是咸的。是真正的海水。这样船员才能最大限度地模拟在海水里游泳的情况。游泳池的上方是一只篮球框。我们尝试着打篮球,却发现即使在浮力很大的海水里要跳起来也是很难的。每天都在跳的海豚,应该有很棒的腰力吧。。。



图:逃生舱

 

每一层外面都有橘黄色的逃生舱,和遇水会膨胀的白色浮板,到处可见装救生衣和救生服的柜子,灭火器。海上的人生,就像是随时为了风浪而准备,而且不止一套准备计划。计划A,和计划A失效后的计划B,计划B失效后的计划C。如果来不及穿黄色香蕉人救生服那就胡乱套一下救生衣,勒不死自己就可以勇敢地在海上漂流。如果能进入救生舱最好,里面有吃有喝有地方坐有晕船药排排坐分果果,唯一没有的就是氧气。严格地说,救生舱还是有一些非常小的气孔的,特殊设计过,即使在大浪里也像个牢固的铁皮球,不要说水,连空气都基本进不去(明白为什么晕船药如此必要了吧)。救生舱是计划A,计划B是要自己放浮板出去。然而我看着它复杂的铁链和绳索很犯愁。他们显然没考虑像我这样不戴眼镜就瞎成鼹鼠,手劲孱弱连矿泉水瓶都打不开的人。我需要计划F
好在,我有天使Emil。想想吧,Emil会对乘客全程陪护,负责我们的安全。贴身全职保姆,餐厅领班,立刻变身天使护士长(仍然穿着大短裤)。他还真是变形金刚一人身兼多职的典范啊。

向导Sabin带我们快速走了一圈货舱。集装们红的红蓝的蓝,多数老成持重,上面白色斑斑点点的印记,令它们更添优雅。只有Maersk像个白骑士, 年轻而醒目, 始终喧嚣着自己的名字。那些怕热的集装箱每个都自带了空调和风扇,里面都冷冻着牛肉鸡肉鱼肉牛奶速冻水饺鱼丸哈根达斯冰淇淋……



图:沿着集装箱漫步


船员中有一名是专门负责加油的,经过粗大的油管时,Sabin说。

还有一名是专门负责制冷的。这名船员每天的任务就是爬上爬下,去测量所有“怕热的”带有制冷系统的集装箱的温度,进行调控。

我们爬了许多的梯子,上上下下,终于来到船的最前端,许多粗大的链条和巨型轴承。不消说,下面是这千万吨巨轮所需要的锚。

海浪蓝得有些不真实。海风吹起我的头发。船身下一只桔红的救生艇,像一根胡萝卜在海水里若隐若现。船沿上有各种形状的生铁器物,像复活节岛的石像般笨重,沉默不语。我们三人在这史前世纪一般的氛围里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Sabin点起一支烟。他年轻的娃娃脸突然有些沧桑。他的米老鼠耳机也看起来不那么好笑了。他说我们Cadet(实习生)的薪水很少,比大副少,比工程师少,比二级工程师少,只能等待。他递给石头一支烟,可惜石头不抽。他说他以后会上另外一艘船,慢慢地做到二级,希望有天能做到一级,然后能做到首席。虽然现下黯淡,未来总归有些缥缈的希望。

图:裸女无处不在


Sabin带我们来到生活区底下的机舱。这样就离大海很近了。我们先进入控制室,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裸女月历。只是,她有着美丽马甲线的腹部贴了张某人把手夹住的讽刺漫画。

米老鼠Sabin笑着指给我们一架机器。它顶上有三个类似警灯的装置,下面有六七个彩灯盒子,这是警报器。Sabin说,它有一万四千种警报,每种声音都不一样。这庞大的机器是一个非常娇气的系统,永远都在报警。因为各种参数各种指标,总有一些是不理想的。各种状况未必真的发生, 但随时随地有小状况, 不能忽视。有一些最严重的警告——比如里面的人倒了,爬不起来了,或者火灾,会发出非常刺耳的声音。


海上最怕的不是天气,有天气预报和气压观察机构专门特定海域定制预报。最怕的也不是海盗,而是失火。

如果失火的话,有一根色粗大管道存着海水。还有很多种其他方式。万不得已才会使用二氧化碳,是必须万不得已,因为这意味着,里面如果还有人,那个人的命就没了。

Sabin拿出两部耳机给我们,说里面噪音很大,必须戴上防护。米老鼠Sabin把两个圆圆的耳朵往下一推,罩住他真正的耳朵。他打开机舱的门——那门是漂亮的柠绿色,几乎是维多利亚风格。

 

戴着耳机的我们仍然听见轰鸣声,尖叫声。

机舱里面就是一个绿色的迷宫,足有45度到50绿色的门和装备异常美丽,巨大的钉子们几乎不止是功能性的,也起到了装饰的作用。看得出,Sabin对科技充满热爱,他几乎详尽地解释了各种仪器的功能,和需要注意的事项。巨型的白色油桶,无数的管道,无数仪器仪表,全都怕锈,有的怕冷,有的怕热,有的怕高压,有的怕浓度不够。它这机器的肚肠和各种庞然大物看来强壮,实际上是非常脆弱的。想想吧,每天专门有粉刷工人,每天不停地粉刷着,防止它们生锈。还有团队密切地注视着它的各项健康指标。这是多么麻烦和娇弱的一个巨婴啊。可是,整艘船的运作又全都依赖它。依赖它的一呼一吸,靠着各种降温的增压的给油的将一切能源转化成能量,并保持平稳运行。



图:机舱


机舱包括好几层,我们通过高高的窄梯子走上走下。其实在噪音,高温和这些猛兽般的仪器当中行走,对我来说是一种心惊胆战的体验。出了状况怎么办?火灾呢?那些高温高压的东西爆炸怎么办?走梯子的时候风很猛,人差点被吹下去。想起刚去过的斯里兰卡狮子岩的栈道时的感受,那是真真切切的恐惧。
离开机舱,回到控制室,摘下米老鼠耳机。我们都露出笑容。Sabin笑,说他每天都和水里捞出来一样。

控制室里有各种装置,包括一个对ph值极度敏感的海水净化装置 还制造各种零件比如螺蛳的机器,成排的各种扳手, 为了方便取还,墙上画着扳手的形状线条,包括两条腿和一个尖嘴,活像犯罪现场。

其实,人也是极强极弱的一种生物。我们可以强大到设计出这样的巨型货船在海上将货品运到地球另一端,却脆弱到一旦缺乏食物便会很快崩溃。
因此,我们和厨师长如愿以偿地交上了朋友。厨师长一副高级知识分子的模样,光头,戴眼镜,衬衫一尘不染,烫得板正潇洒,有乔布斯气质。

厨房跟我们事先想的也不同。我们曾经坐过印尼当地的民用渡轮,从一个岛到另外一个岛。那渡轮的厨房里,是一个膀阔腰圆的大汉,前面一个近一人高的大桶,桶里烧着很多油,用来炸鸡。炸好的鸡腿鸡翅随便堆着,成了一座一米高的小山。茶花女的厨房整洁明亮,厨具大约普通厨房的三四倍,装碟子的地方都上了保险,以防大浪来临,一切都啪啪嚓。

厨师长带我们去他的Galley(食物储藏间),其实就是冰库。供34个人吃三个月,需要大量的食物,红酒,奶酪。他们通常在南非或韩国补给。一扇门打开,我眦牙咧嘴地走进冒着白雾的冰窟,很快就发现自己身处胡萝卜,洋葱,白菜的海洋。(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几乎每道菜都有这几样食物的身影了)


图:食品储藏室一瞥


再走进一扇门,是鱼和肉的海洋。再走进另一扇门,是酒的世界。法国人没有酒喝,没有奶酪吃,就像没了水,没了面包。奶酪,面包和水,也都有各自的超级储藏室。这些超级储藏室比输油管和大油罐更加重要。毕竟船没了能量还可以加油。人没了能量,若是被困在海上,那是不可逆转的。的确,我们是比机器更强大,却也要比机器更脆弱。

更常出现在厨房的实际上是杂务,更有厨师相,圆脑袋圆身子,猛一看脸上都是眉毛胡子——眉毛好浓啊,有别人的两倍宽,两倍长;胡子也好浓啊,也有别人的两倍宽两倍长。就这样还勉强剩下些地方给圆鼻头,黑眼睛,红嘟嘟的嘴唇。每次看见他都一个机伶,觉得这眉毛胡子长得特别好,特别醒目。他人很憨厚,爱笑。

跟着杂务,我们终于掌握了两个印度水手的动向。我们选一张桌子下国际象棋,守株待兔地等在低级员工餐厅。他们下了工来吃饭,这两个船上级别最低的人,都有股轻松愉快的劲头,也很爽朗,乐于攀谈。但是,他们的时间非常紧张,只有45分钟,而且船上是军队一样的纪律,绝对不能迟到。匆匆地也没有聊太多,其中一个说,前几天刚刚打电话,在电话里订婚了。我们愕然,问他大多数时间在海上,如何谈恋爱。他笑,说我没空,我妈和我姐特别有空,每天到处给我找结婚对象。他们只说我人在overseas(海外),那帮人就觉得很了不起,也不管我在海外是做什么的。他比划自己和同伴,说,我们都是黄金王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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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非 (等级:12 - 登峰造极,发帖:1939) 发表:2017-01-23 14:20:43  10楼
大海上的茶花女——坐集装箱船出海记(一)混进裕廊港 大多数货柜船公司不接受游客,但也有几家乐于搭客,利用闲置舱室赚些钱的同时也为船员的生活带来一些新鲜感。游客只需要按在船上逗留的天数交付食宿费,就可以跟船环游世界。石头和其中一家直接联系,填好我俩的身份申请,获得上船许可。然而海运公司安排来载我们的司机一再叮嘱,海关并不喜欢这种情况, 要求我们只说是上船有公务。 在新加坡裕廊港,我们在海关窗口提交了护照和表格,只字不提游客身份,暗中却捏把汗。海关小窗口外等了好久,只觉得这天上午十点的太阳异乎寻常的干和热。窗口里伸出一只手,那是我和石头的通行证,我们统统松了一口气。——不管上面两人的照片都被拉长一倍,是相当难看的马脸。 集装箱码头是另外一个世界。无数积木般的集装箱堆起高高的墙垛。一些小小的卡车各自驮着一块积木,在我们身边经过,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们的卡车也已缩小了尺寸。在集装箱的迷宫里转了半天,我们终于到达海岸。在绿油油的起落架森林之中下车,仰头看见巨大的墨蓝色船腹,遮蔽了头顶的大部分天空。周围到处是卡车,机械手,各种成吨的重物在头上纷飞。我们拖着大行李箱哐当哐当地,费力爬上长而陡峭的舷梯。 在舷梯尽头,两位穿 (more...)
(六)说再见才能见一面(全文完)

 

电梯低声哼唱着慢慢打开欢迎我们。


这架孤独的电梯大可花时间把里面贴着的各种信息看上一遍,再一遍。船上时间过得快,一眨眼午餐了,一眨眼晚餐了,一眨眼天黑了,然后又是一天。它这样看几遍,很多日子也就过了,南非到印度,韩国又回东南亚,换了又一拨船员,然后很快上一拨船员度完假,又回来了。

生活是消磨。


我们平常上班从礼拜一数到礼拜五,船员从上船第一天数到第100天,时间都会在我们墨墨唧唧觉得过得很慢的同时,飞一样过去。一眨眼,已是我们在船上的第五天。


船长,是一艘船意志的体现,代表了船的运营商商业上的全权托付。人们不说crew(船员),而是说Master and Crew(船长和船员),足以说明船长并不是船员的一分子,而是超于整个团队之上的。在古时候,船长对船员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现代,在海上航行期间,船长就是法律的化身,是检察官,公证人,也是警察,即理论上船长可以下令监禁甚至行刑。

除了权力,船长也对船上的一切全权负责。如果有船员生病或死亡,也是船长之责。所以,曾听说过员工腿部受伤昏迷,最终由船长签署截肢保命的。想起上船之前,船公司曾特别提到这段航程只有看护没有医生,我们当时还签署了知情书。还好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离靠岸的日子也近了。

这么大的权力和义务,难怪船员们谈起明明很和蔼可亲的Master还是会毕恭毕敬,毕竟他就是CEO,他就是王。

我们去拜会我们的王,大脸猫法国船长。他仍旧每天穿同一条邋遢奶油色大短裤,上穿白色短袖船员服,头发永远乱蓬蓬刚睡醒的样子,笑起来两眼弯弯快看不见。他门口,一双有帮的鞋子硬是给踩成了拖鞋。



图:大脸猫船长的鞋子



图:船长的吉他谱子


船长说他有两个人生,一个在岸上,完全不工作,玩票弹吉他喝酒,一个在海上,每天工作,整日整夜的。

他说在船上,大家的头发都是由一个船员剪的,他觉得难看,就坚持着几个月都不剪,上岸才剪。(他桀骜不驯的发型之由来)

他说他的日子不好过:

许多许多的电子邮件,每到一个港口都要搞手续,联系中介之类,麻烦死。

各种各样的人事调动,船员换班,绩效评估,都要管,麻烦死。

为了让船员开心点,还要偶尔弄个烧烤会,开个party之类,也是他的工作。搁以前,船长就是掌舵,很威风的很有趣的。现在整天坐在电脑前搞电子邮件,屁股都坐方了。各国有各国的规矩法律,很麻烦的。电子邮件啊。他无助地抓抓头发,笑。麻烦死。

明天到了香港,我们下船他也会下船,开始新一轮的休假。他的办公室里,一把吉它霸占了沙发。咖啡桌上摊着许多吉他谱,有张谱子画在硬纸板上,歌名是Girl from Ipanena。可惜在他的家乡,学吉他的学校因为学生交不出钱来,垮了,他懊恼地挥舞胳膊,嘴唇吹气,做每个法国人都喜欢的的一声,又笑。

船长要去忙,就请我们去他对面的电脑室查邮件。

可惜,我们不能查自己的私人邮箱。好在,事先达飞船业已经发给我们新的帐号@LaTraviata, 我们得以将自己的邮件临时转发到船上的帐号。连续几天没有网络,其实一点也没觉得缺少什么。虽然生活并不紧凑,可是每天都认识新的人,对船的运营,功能构造等方方面面也都有一些新的理解。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并没有因为我们缺席了几天就出什么乱子。回了一些邮件以后,我们就在那两台老式机上看各种船员新闻页。是的,你不能真正上网。只有这些网页可以浏览。一些是关于本船续航的航线,行程日期,和天气的,还有历史数据。一些是航海业或者其它船只的新闻。一个网页是专门给船员讲笑话的。如果你觉得寂寞。。。它一本正经地说着。

可是如果寂寞的话,这样的因特网仍然不能解除寂寞。除了可以惊鸿一瞥地看一眼家人来信之外,和这个世界依旧是隔绝的。但他们也许并不这么认为。也许海员的世界,即使上了岸也只有大海——那是他们的行业,他们最懂得的领域。



船长邀请我们与大家晚餐,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此时因为要说再见而见了一面。

餐厅上面原来另有乾坤。跟着船长走上螺旋楼梯,就到了高级职员的专用休息室。

没有任何所谓水手的疯狂或者粗鲁。海员早已职业化,管理层需要有海事管理学位,负责业务,日常运营和管理,轮机部是彻底的技术部,负责轮船的机器运转,需要有工程学的学位。甲板部是水手,加油工这些,负责甲板的安全。还有杂务部,负责饮食起居。

男孩子,男人们围着吧台坐下来。大家都是非常文雅的人,此刻完全就是一间公司各个等级的聚餐,级别低的人谨慎地少喝酒,少说话。主要是船长,大副,以及首席工程师和我们交谈。

大副这个职位,是船长的二把手,船上一切日常事务,由船长说了算,但是由大副来运作。所以如果说船长是CEO,大副则是COO,装货卸货甲板轮机日常事务全部要过眼。我们的大副是一个相当严肃的人,话也是不多的。

我把照着餐单临摹的一幅裸女送给船长。船长大笑了一通欣然接受,表示会把画錶起来,挂在船上。

过了一会儿,年轻人们也渐渐放松,说起话来。问他们,去过的地方中最喜欢哪里,答案是悉尼,里约,新加坡,都是大城市。他们喜欢城市。可是现在随着效率的提高,和商业利润的压力,轮船在每个港口停靠的时间大大减少,经常都没有时间上岸。问起他们的第二人生,通常与海洋无关。也许是刻意避开。

他们这样的聚餐不多,也许是因为工作紧张,也许是因为组织聚餐反正已列进船长不爱做的事之一。

我们问船上还有没有迷信。女性曾经是被禁止上船的,大概是为了免除各种相爱相杀的事件。如今女人已经不再是避忌,特别是勤务工种,女性的可能还较大。不过一些传统神奇地留了下来,譬如:船上仍然不能说“鸽子”这个词。不可以背对船头。不能说“翻船”。

船上最有意思的是穿越赤道的仪式。曾听说古时候穿越赤道不易,故此举办这类仪式,大家发泄一下情绪。旧时常有黑仪式,包括要求低阶船员变装,还有接近虐待或性虐待的一些举动。在这艘船上,他们是把一个最白胖的人打扮成海皇的样子,此人袒胸露乳,身上涂满黄色的芥末酱,手中一手持钢叉,一手持缆绳。其他人则要把芥末酱舔(没错,舔)干净。看了他们一些照片,还算健康无害,同时也满够刺激。

图:舷桥的夜之寂寥


船停了。

这个事情其实很难确认。没有参照系的情况下,船行的时候也可以误认为船停,因为完全没有震动感。

我和石头再三调研,终于确认,船停了。停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也许是大海中间。


这天夜里的明月,如同金黄的鸡雏挣扎出壳,裂出了金边。明珠已高高升起, 照亮一大片的海水。星星离大海很近,无端有些怕它不小心掉下来。不过,有些大约已经掉了下来, 那是船只的灯光点缀着周围的地平线。

我们又来到舷桥,为着看船在导航图的哪个部分。

原来,我们离香港已经不远,但仍然要有半天的航程。停在这里,我们猜是因为入港名额有限。

这样一来,明天就要下船的这个事实突然清晰起来。看了许多次平静或喧哗的日出和日落,我们将回到喧闹的人世,与船员们重回陌路。


经过了大半天的等待,一艘小船载着Pilot来到茶花女。我们才理解Pilot是怎样一种存在。要进入维多利亚港,避开附近的其它船只,需要非常高超的技艺和对该港口地理环境的深度理解。Pilot都是资深船长返聘的航道导航员,据说有极为丰厚的工资。所以从各方面来讲,他的职位高于船长,在入港之时,一直高不可攀的Master, 船长此刻也要对他卑躬屈膝,听其调遣。

我们的Pilot是个典型的香港人,穿一件黄色运动衫,戴副墨镜,让人忍不住想叫一声Sir。他和船长一起倚着栏杆举目四望。美丽港岛密集的摩天建筑在略灰的雾霭中迎面而来,两侧是重山,可以看见富人半山的花园别墅。有一些满载的集装箱轮船已等在附近海面,仿佛与我们同时归家探亲的兄弟姐妹。上空有鹰展开雄浑的翅膀,自由盘旋。海上零星几支白色的帆船,也如鹰一般享受着自由的人生。






 

 




维港跨海大桥在面前逼近,逼近,越来越密集的建筑物在它琴弦般的桥索里透出,犹如一只五线谱的曲子。进来了,我们进入维港的怀抱。那山,那世间繁华,维多利亚港真的是香港最美丽却最不常为人所见的一面。


一艘拖船接引我们,将我们牢牢地嵌入维港腹地。停稳了!我看见船长和Pilot击掌相庆,又一段旅程平安地告一段落。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坐集装箱船的旅程的终结。不过,未必是最后一次呢。

签证官来到船上,处理我们的入境手续。船长会换岗,Sabin则要下船做手术。

我们登上陆地,别的人明日将继续大海上的征程。

进入香港的日子是我从未有过的痛苦的日子。在Airbnb的卧室打开行李,已无立锥之地,整个人摔进床上。在老房子底下行走时我也痛苦,头上滴着窗式空调的水,脚下是狭窄破败的街道,眼前是挤挤挨挨的大厦。维多利亚公园里的步道是在狭小的空间里分割和折叠出来的,转来转去,无法获得片刻宁静。我在逼仄的一角看着逼近的海岸线,心里异常怀念海洋,那开阔的,无边无际的世界。

可是,那些继续航行的海员们呢?

我们始终向往大海,他们始终怀念陆地。


(全文完)





图:厨房

 

图:辉煌宏大的机舱


图:被玩坏了的救生衣标志

 

 

图:简单的舷桥

 

图:洞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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