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学】【嘀-嘀-嗒-!】
我开口说人话得早,大约是10个月的时候。没人告诉我我说的第一个字是什么。想必去问,爸爸妈妈也是不记得了。但妈妈说我很爱说话,未满一岁可以与人争辩。倘若说得急了遇到还未学习到的话,说不出,还会用一声“嘀-嘀-嗒-!”来代替――这三个潮州音发得抑扬顿挫的,十分动人。若是你精于潮州话,我可以仔细与你说:第一个“嘀”是潮州八音的第七声(地),第二个“嘀”是第一声(低),“嗒”是八声的第五声。我知道得这么仔细,不是我记性好,是早年还曾听妈妈模仿过,印象很深。
那时还住在旧的家,妈妈兴致勃勃地说起嘀-嘀-嗒-!的故事,而我丝毫不记得有这样的经历。她笑着说有,并且非常生动地模仿了我――那时我从未看见过妈妈模仿过任何人――身后的爸爸一边用笑作证她的话,一边穿好出门的鞋。
记忆里的日子总是冬天,天井上的天是白花花一块。妈妈在家里,她盘腿坐在床边织一件毛衣,或者快步跑去天井另一边的厨房,或者关起门来用大大的水盆为我洗澡,她的四周都溢满晕,像是在一片透明的水中投一片小石,散发着静谧的光彩。但我从未见过她用如此调皮的语调说话,嘀-嘀-嗒-!尚且年轻的妈妈像是在唱歌。声音像气,充满9平方米的整个房间,而她的身后是老式的窗子,浅浅的绿,映着白天不亮的光。在光的背面,妈妈被仔细地剪裁出好看的轮廓。我仔细地看她的神情,辨别她的模样,三十多岁的脸却分明就是我儿时的样子。
我逐渐长大一些,是一个很乖的儿子。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的时候,我关在房间里,玩自己发明的游戏。我用纸牌做成军队,用自己的方式战斗,并且决出胜负。我偏爱黑色,红色的一方常常片甲不留。这样的厮杀几乎不需要言语,我变得异常沉默。屋顶很低,天刚亮的时候就天黑。后来爸爸爬上屋顶,为我们的小房间开了天窗,斜斜的光掉进来,我们的家终于白天了。可我记得的更多是雨天。雨打在天窗上啪嗒啪嗒响,爸爸躺在地上睡午觉,我站在旁边看着他,时间到了,我轻轻地推醒他。他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穿好出门的鞋。
这样的生活几乎不需要语言。
雨有时会下很大,天井淹水了,像个夏天那样发亮,水漫过低低的门槛了,必须用几片毛巾堵在门底下。我折白色的小船,放进天井里去,和堂哥们打水仗,他们打得狠,我的北洋水师沉没了。雨停的时候就是夜晚,大人们围坐在天井四周,分吃一个硕大的西瓜。孩子们躺在地上,像夏天那样快活,仰头就能看到星星,闭眼就能睡去。
爸爸常常给我讲故事,其中大部分是他胡编的,这个是我长大一些回想起来的。再后来他编不下去了,就让我给他讲故事。我说好,于是我也开始编故事。讲到最后,我总是听见他的鼾声。直到现在我离开他那么多年,我依然记得他鼾声的味道,一种醇厚朴实的父亲气息,让我的整个夜晚都睡得踏实。爸爸也常常和我说话,更多的时候是我在问问题,而他在回答。我不得不自豪自己是个不平凡的孩子,我出的问题从“人类是从哪里来的?”到“电视机是怎么操作的?”,甚至包括“为什么《敢问路在何方》里面要一直唱‘啊……啊……’?”
妹妹出世了,我们依然住在9平方米的小房间里。爸爸告诉我他的计划,而我几乎没有听懂。那些天家里堆满了木材和角铁,砰砰乓乓的声音响了几天,工程完成了。我才知道我有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悬挂在半空中类似“鸟笼”的床。我踩着吱吱呀呀的竹梯子爬上去,必须打开一道门,然后无比兴奋地爬上自己的床。白色的蚊帐,中间还有一个小风扇,床的四周围绕着圣诞树闪光的灯。后来的几天,我躺在上面,我在凌晨的时候高唱从电视里学来的电影主题曲,大声给爸爸妈妈讲故事。日子全是黑夜。
我仔细观察了妹妹,她没有同我一样说嘀-嘀-嗒-!,她更擅长用哭声表达自己。她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害怕爸爸。爸爸下班了回家,她看见了就放声大哭。于是后来爸爸都躲进别人的家里,一直等到妹妹睡去。奶奶说,妹妹跟我真不一样。我刚出世,爸爸下班了就捡一面墙靠着盘腿坐,把我放在腿上,一脸满足。妹妹不一样,她害怕有胡子的一切生物,并且懂得哭。她一出世,4岁的我似乎迅猛地成长为一个大人,我甚至帮忙抱着妹妹哄她睡。有一次她就要翻身掉下床的时候,我敏捷地抓住她的裙子,并且用尽最大的声音高喊妈妈!妈妈……长大了我们还津津乐道。
我很快就开始学习普通话。我的大伯母坐在天井中央,教我读小学语文书。我一篇一篇地读,离开天井之前我读完了一年级和二年级的书。我在大伯的房间里,数着他们床上挂衣服的钩子,顿悟了什么是“乘”和“除”。我嗜读所有文字,它们都是我语言的导师。包括一本叫做《第二课堂》的杂志,一直到小学三四年级,我都还存了几十本《第二课堂》。这些时时在我的脑海里,非常清晰。
我上小学的第一天,是个太阳很白的日子。我从数里之外的学校徒步走到新搬的家——是的,我们在同一天离开了天井,仿佛告别一个时代那样的戏剧化。我很固执地不愿去新家,跑到水边去找过去的影子。田野是一片静穆,小镇里水网密布,像是巨大的阡陌。我的年龄随着多彩并且不可预测的云彩不停地变换、增长。我的记忆里,到处是大自然里最最纯朴的声音,包括了蝴蝶扇动翅膀的小声响,以及嘀-嘀-嗒-!
我终于还是踏着小心翼翼的脚步,走上吱吱呀呀的木楼梯。这是一栋百年老屋,却是我的新家。她是我的祖辈们曾经的产业。我的爷爷和曾爷爷,都曾经是当地显赫的法官律师,我们曾经拥有大片的院子和绿色的大楼。我走到危楼的最高处的时候,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们用粗壮的绳子和粗壮的手臂,把大件大件的家具从楼下拉上来。那时我立刻想到了刚学的、并不贴切的成语:愚公移山。
就这样,我还是告别了我自由的鸟笼。我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床,在我七岁的时候。你说七岁的时候能有怎样的烦恼可以诉说?数学考试没有100分?或者隔壁桌女同学又不借我橡皮?或者记不住“黄老先生有块地,咿呀咿呀哟”的歌词?这就是我们常常盼望能回到那个年龄的原因。我不再像从前那般绝对沉默。我从卡带里学会了很多儿童歌曲。我坐在爸爸或者妈妈的自行车前面,一到大街上就禁不住放声歌唱。路上的行人像惊悚的鸟儿一样回头看我,然后又心满意足地笑。我猜他们想起了自己的七岁。
我很快有了自己的小朋友。我邀请他们到我们家大大的院子和高高的楼房来玩。楼梯很陡很陡,胆小的同学吓得哭。但是很快的,我们绿色的大楼就成了游乐园。我们想电视里的侠客一样坐下来就聊个没完。陈希问:你比较喜欢爸爸还是妈妈?我想了想说,都喜欢。佳铤说:不能都喜欢,每人只能选一个。我想了想说,妈妈。说完之后我心里特别难受,恨不得自己从来不会说话。同学们走后,我一个人躲在绿色大楼的阳台上对着蓝色的天空静静地掉泪。那是我七岁最难过的一天。
过后不久就出事了。很晚的时候爸爸还没有回来,推门进来的是叔叔。叔叔说:不要怕不要怕,没事的没事的。我看到妈妈惊恐地站起来,我抱着妹妹缩在床角。叔叔背后就是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手脚和脑袋都包着纱布,血淋淋地似乎闪着刺目的光。爸爸说:不要怕不要怕,没事的没事的。我听到妈妈说一声哎哟,而后房间里满是沉默的气息、药水的味道。
爸爸是从东风大卡车里飞了出来。他描述的时候我感到神奇无比。高速公路上车子飞驰,而一阵刹车,爸爸从车子里一跃而出,重重地砸落在马路上。这还不止,更加武侠片的是,到了医院没有麻药了,爸爸硬是忍着痛将针缝完。你说,我的爸爸是不是一个大英雄!
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我一面怨恨自己没有坚持说“都喜欢”,一面欣喜爸爸受伤后每日待在家中不用上班。我们多了好多的对话。我问:《小芳》里面唱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那是什么意思?爸爸说:就好像现在爸爸受伤了,妈妈和你们伴我度过这段日子,我要谢谢你们一样。我恍然大悟地说:哦——!
爸爸又像以前一样在家里睡午觉了。他清空大床底下的杂物,我去巷子口打冰凉的井水,把床底抹了一遍又一遍。于是,这里成了我们神秘黑暗的乐园。爸爸扶着受伤的手躺着,我窝在一边,我跟他说故事。我说,从前有一只鸟……我说,从前有一只鹅……最后故事在他的鼾声里越说越长、越说越远;最后爸爸辛辣的胡渣在鼾声中,被我剃得干干净净。我就像一只小袋鼠一样缠绕着受伤的爸爸,我们的床底大得就是澳大利亚的大沙漠。有一天,爸爸养好了伤。他一面摸着我的头,一面穿好出门的鞋。
大楼底下有十几级台阶,青苔像花香一样蛮横地占领这里。我十岁以前的岁月,留下无数言语的气味,在这里漫山遍野,贴住大楼的脚、大楼的脸,并且越过大楼外面发着银色光芒的大片院子。青苔像我,像父辈一样的沉默。多年以后我回到这里,是一个星光糜烂的夜晚,我惊恐地发觉青苔不同寻常的另一种延伸,它坚定不移地进入我回忆和辛酸深处的方向。它制造悲哀,它提醒我,我多年的过去曾经像这片绿色一样昂扬。
所以我并不感到我拥有沉默的童年是一种病入膏肓的状态。相反的,我在寂静中拥有独特的青春、独特的生命力。我的母亲给我柔软的心肉,她让我在广漠里懂得发现和感受;我的父亲给我沉默的刚强,让我在荆棘里无视痛苦和绝望。这些无不融在一句句湿润的潮音当中,不论是一句句儿歌、一句句乡谚、一句句叮咛、一句句责骂,或者,一句句沉默。
这是我成长记忆里极为鲜艳的段落。多年以后我离开了那个潮音浓浓的故乡,我顺着时间的绳索依然一次一次地舔舐童年的风。我在回忆的万花筒里,看得见从前飘动的云,云底下落着的是五彩的雨,雨轻轻砸落在我的天井,并且很快地溅落在绿色大楼的阳台上,发出异常脆耳的声响。那声响,多年以后我仍然管它叫:
嘀-嘀-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