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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是种复杂的概念,置身其中却无法看清它的无论全貌抑或细节。只是一个融入的感觉,将独立的自我隐藏起来,用整体的形态敷衍过去。跟随周遭涌动的人群,我将头低低埋在浑厚的羊毛围巾下,走下灰色水磨石铺成的地铁站楼梯,冰冷地,匆忙而单一。
书上说城市化是人类进步的一个标志,我读过这些文章,出自城市规划博士论文,或者建筑大师自传,带着黑白色耸立摩天大楼鸟瞰的插图,下面标注着1978年的伦敦,1991年的休斯顿,或者2002年的纽约,云云……我仰头看了眼所剩无几的天空,要下雪的样子。不禁裹紧了大衣,身边的拥挤似乎只有视觉上的存在,感受不到一点点温度的气息。银色的地铁从黑暗洞口呼啸而出,卷起一阵风般的躁动,人们移到门口,随着门向两边滑开,大衣、围巾、手套、雨伞摩擦起来,车厢内地板被皮鞋踏起一阵骚乱,座位迅速被填满了。我站在靠门的角落里,面对门上的玻璃,外面一片漆黑,整个世界只剩下隆隆声和无序的摇晃了。玻璃上映出我的脸,在晃荡中如一片苍白色雾气,卷没在城市的一瞬间。
打开房门,走进屋,我顿时感觉皮肤上冰冷的一层空气才融化开来。熟悉的书籍味道是世界上最能让我舒适的——我取下羊毛围巾和手套,摁开暖气,走进房间将包放在桌上。落地窗外的天空灰沉沉的,才开始下雪了。我小小地庆幸,因为我没有带伞的习惯,总被铺得满头是雪。我走到窗前,城市是一片灰白的东西,那么安静地平铺在眼底,此时它是那么遥远,仿佛跟我毫不相干,可是事实上我永远脱离不了它。
我住在这栋高层公寓里,选它的原因是它小——我只需要一间容纳一张书桌、一壁书架和一张床的房间,而这间公寓似乎就是为了我这样奇怪的独居人设计的。整套房子只有两间屋以及厨房、浴室,其中一间放着床和柜子,另一间放置了三个墙壁的书架,以及被围绕在中间犹如孤岛的巨大书桌。卧室很小,单人床沿墙壁靠着,床头外就是落地窗,我时常趴在枕头上对着满眼夜景发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第二天手臂会整个麻掉。
在浴缸里静静泡了半个小时,寒冷的皮肤都暖和过来了。冬天是我最难熬的季节,因为天生就体温偏低,对寒冷更是毫无抵抗力。房间里暖气开到了二十五度,我穿着睡衣在书桌前坐下。今晚预计要写一万字,才能赶上出版社千年不完的催稿。作为职业作家,傻等灵感只会让你吃不上饭,大多数时候都是为了写作而写作,只是渊博的知识和流畅的文笔构筑着一行行字母,其间的精神内容根本不可能一直保持在高潮。奇怪的是我的书还很受欢迎,被一些名字响当当我却绝对不认识的人评价为“用非现代主义的浪漫手法表现现代主义”。我奇怪且不懂这样的字印在我的书的扉页,算了,随它去罢。
恺撒,尼禄,竞技场,屠杀基督徒……不用查资料,这些字眼及所含带的一切内容都在我脑中,鼎盛而糜烂的古罗马王朝如一幅画在不紧不慢的键盘敲击中构筑出来,包括任何有价值的细节,我的主人公就在其中呼之欲出了。一旦进入写作,我这人就会和外界完全屏蔽——这是穆和加隆都说过的话,只因为我很多次听不见门铃,让他们在门外等了一、两个小时。
“你呀,简直像那个罗丹一样入迷!”
穆这样笑过。
我并不反驳,却知道这是不可比的。雕塑家在女神丰腴身体上每一划刀痕都凝聚了他全部艺术热情;而我,比如现在,是在赶稿。
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干,我顿了下手指,屋里骤然失去了键盘敲击声,静寂下来。我也像突然换了口气,分了下神。于是我站起身走到厨房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这时门铃响起来。
我的客人只会是三个人。而此时的时间来看,只有一个人的可能性,况且我已经从门铃声中听出了那个人与冬天相抗衡的桀骜轻狂。我没有必要衣冠楚楚地迎接他,于是端着杯子,穿着睡衣就去开门。
当然就是加隆,手支在门框上,看见我就露出他一贯戏谑的笑容,“晚安,沙加。”
我不置可否地让他进来,这个男人的作风我再熟悉不过了。他随意地坐在我刚才的书桌前,脱下外套扔在椅背上,“嗨,我也要喝咖啡。”
我去厨房又泡了一杯,这个多余的杯子就是为他准备的。进书房时看见他正读着我刚才写的小说,深蓝色长发用条细皮绳桀骜不驯地绑在脑后,大冬天的外套里只穿了件花纹夸张的衬衫,仿佛从夏威夷回来;领子故意敞开露出银色链子,是那种拿在手里都沉的;黑色皮裤虽昭彰,倒将他188公分的好身材衬得人模人样——这个人叫加隆,属于那种丢在人海里都不会被覆盖的。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飞机上,坐在我旁边大言不惭地调戏空中小姐,两人如火如荼似乎降落后就去开房;第二次是深夜里我在大街上被抢包,他开着宝马跑车追了大半个城把包包给我抢了回来,嬉笑着递回我手里时满身是血——当然是抢匪的,然后他送我回家,此后就经常大摇大摆来喝咖啡了。听说正是他浪荡子的性格引得影迷尖叫,对了,他是娱乐圈的。恐怕也只有好莱坞这类地方能让混混赚大钱了。
“这个尼禄很爽嘛!不枉活一趟。”他敲起二郎腿指着屏幕说道,“男女通吃,弑母杀妻,在燃烧的宫殿里吟诗!”
我扫他一眼,“你羡慕?是你的话,恐怕就把美国花销出去了吧。”
他轻轻一笑,直咧咧盯进坐在桌沿上的我的眼睛,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有个同事是你的书迷,那崇拜得呀……幸好我没告诉他认识你。看几行就要翻过扉页来盯着你那照片发几分钟呆,哈哈哈!你走在路上要小心点啊!”加隆靠在椅背上,长手臂从书架上随便抽下一本,“你最近有没有空?”
“干什么?”他以前也常想请我吃饭,但我大都拒绝了,毕竟跟这种演艺界的人在外面有隐私危机,我可不希望第二天自己的照片被登上娱乐新闻。
他一边低头哗啦啦翻着书,一边说:“我这月底戏就杀青了,想到意大利的别墅住个把星期,一起去怎样?”
我想也没想,“没看见我在赶稿吗?”
“你呀!”他突然抬起头不满地看着我,“什么时候你不是在赶稿了?整天就呆在这小屋子里面,跟这几柜子书谈恋爱啊?况且在那边我又不是禁止你写,写了直接发给出版社行了吧?”
我一时哑口,加隆向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超直接,要就是要,从不给人留余地,他知道我只是懒得出门罢了。“……有你在,肯定整天拉着我玩,哪会给我时间工作?”
“喂!这么不相信我。我保证可以了吧?你爱写就写,我决不干涉。”他竟给我谈条件了。我叹了口气,“还有谁去?”
加隆见我松了口,喜形于色,又带了副戏谑的嘲笑:“你难道怕我偷袭你?”
我皱眉,“我是怕那些狗仔队,你可是大名人,我不想招惹。”
“行啦行啦!”他拍一下腿,坐起身,“放心,我度假也不想遭他们骚扰。那个别墅连米罗他们都不知道的哦!”米罗是他的死党,也是一个圈子里面的,我还见过几面。加隆站起身,将书放在桌子上,“那你答应了我的,到时候我来接人就是了吧?”
我耸肩,“你这么热情邀我去,大概是想让我当你度假期间的保姆?”
加隆向来不遮掩,“哈哈,能天天享受沙加的料理,是种极致的享受嘛。”
“我认命啦。”忽然觉得有点冷了,我下意识抱住胳膊,他看见我这动作,突然冷不防张开双臂抱了我一下,暖和的身体相触,我也接收到了他的热量和霸道的气息。他一笑:“我来就是为这事儿,现在我就走了。你把暖气再调高点吧,虽然现在对我来说已经在出汗了。”
我从桌沿上直起身,“不送了。”
他又俯下身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自然得再不过,然后抓起外套,“拜拜啦,我买了机票再通知你。”
和他走到门口,坐在那有些矮的凳子上穿鞋,看他屈下高大的身子有点艰难,加上外套又厚又长。最后他开门走出去,末了丢下句“早点睡”,我还没来得及回,他已经飞快地把门关上了。有些时候加隆还是细心的,虽然他不刻意表现出来,像刚才他是怕外面寒冷的空气钻进屋子,或许防止我以感冒为借口不去意大利吧?
我困困地走回书房,把刚才他抽下来的书放回原处,又把他喝了一半的咖啡杯洗了,还有六千字的任务呢,继续奋斗吧。或许一会儿能浮现点灵感出来呢。
凌晨四点的时候,我终于停下手中的敲击,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我揉揉眼,将文章再次存档,直接传送到杂志社主编的邮箱里。抬起头,窗帘外已有些鱼白的柔光,我定了定神,推开椅子站起身,电脑屏幕显示安全退出后嚓地漆黑了。我扭动下脖子,将已经干涸的咖啡杯拿到厨房水龙头下冲洗了,放进碗橱,然后到浴室草草冲了个澡,就一头倒在床上。
我的生活就大概如此。
编辑第二天中午就打电话告诉我去杂志社省稿。我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答应着,仰头看窗外雪下得好大啊。
走出公寓,空气冷得我打了个寒噤,呼出的白气瞬间就散了,整个视野里是飘飘洒洒的白茫茫,我眯起眼睛,街上没有什么人,今天是星期几?慢慢走向地铁站,脖子几乎缩在大衣领子里了,雪片落在脸上冰凉的,倒扫光了我全部睡意。
一辆淡茶色丰田不知何时驶到了我旁边的车道上,玻璃摇下,里面的人喊了我一声,我才注意到,他的车一如他的人,总是温文尔雅。
我们相视一笑,我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不停地搓手哈气。
驾驶座上的人踩开油门回到快车道,我知道他的目光通过反光镜停在我脸上,“又忘带伞了?”语气里是无奈加平和。他从不生气的。
我才想起有伞这个东西,现在头发上都结冰了。“你怎么在这儿?”我一边取下围巾,不答他的话,暖气开得很足。
“今天我也要去出版社,知道你也去,就顺道过来接了。”
“你也不打个电话先。”
他淡淡一笑,“你的作息时间我清楚得很,也料到你忘了带伞。”
“噢……”
车在公路上行驶,雨刷慢慢摇动,不过雪片都像棉絮一样飞滚开了,我们就像坐在一架鼓风机后面,公路遥遥延伸着,两旁楼房向后倾倒,车内却很平静。他放着CD,巴赫的G弦咏叹调,在小提琴揉弦里我们都不说话,却没有人比我们更默契。
他就是穆,和我同样二十岁的封面摄影师,一个纯血统的西藏后裔。他的性情却绝非帕米尔高原上狂野的刺砺草,只是飘浮在天边恬静的一片云。我喜欢并习惯松弛在这抹优雅的云下面,互相没有必要接近,就很满足了——就像现在。穆的心思可以从他的行动里面容易地看出;不像加隆,关心永远藏在圆滑的玩笑下面,生怕我知道了会丢了他大男人的脸似的。穆从城那头专门开车来接我是丝毫不遮掩的,以他自然坦白的举止,只让人感受到他天生的温柔。他对任何人都是这样。
出版社离我公寓有半个城的距离。穆曾建议我买车,被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原因是开车的时候不能浮想联翩,我更愿意站在地铁的角落里晃荡,思维可以飞到很远的地方。穆听了我的解释,就再不提了,他说原来我开车这样危险,像个上课喜欢分心的孩子。
穆是见过加隆的,曾在我家碰到过。两人似乎没什么共同的话题,所以大概也不能算作“认识”。
从出版社走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过,穆的工作已经讨论完了,他等了我一个小时。我们走下楼梯,雪已经停了,空气异常清新。
“那个关于古罗马的小说写完了?”他很少和我探讨关于我的作品,但是我知道他每本都读过。
“恩……尾声了。”我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默契地还没有目的地。
他双手插在大衣包里,衬衫领整齐地扣好,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像个学者。“刚刚编辑跟我说,可能会去欧洲取景作插图和封面。”
“我知道……是穆负责?”
“编辑似乎是这个意思。所以到时候或许可以一起去。”穆说着,又突然想起我们正漫无目的,“你想吃什么?”
我联想到加隆的假期……“随便,我已经饿得没有感觉了。”
“你没有吃午饭?”他诧异地转过头来。
我苦笑:“编辑一个电话把我催起来,晕头转向就出门了。”
他闭着嘴唇不说话了,突然拉起我的手加快了脚步,“你啊,迟早要知道害处的。”
我觉得他好像生气了,早知道就骗他说吃过了。穆就是这么有板有眼,对我不温柔的时候就是严厉了。被他拉着,我也不反驳,天色似乎暗下来,但今晚应该不会下雪。
后来我们走进一家日式料理店,我和穆都喜欢清淡的食物,像寿司是共同的爱好。不过他不喜欢芥末,而我离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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