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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我的生活似乎恢复到以往的平淡和单一。加隆整天忙着世界各地跑,领这个那个的奖;穆大概每星期在出版社见一次面,然后一起吃饭,聊些出书的问题;然后我就没有别的朋友可以消磨了。
渐渐人们也淡化了加隆的绯闻事件,毕竟他现在是天王级的人物,要关注的事情远不止这个,我出门也比较可以放心,虽然还是要下意识地戴墨镜,大概是以前的遭遇留下了深刻的恐惧。
星期四的中午我心血来潮做了一桌子菜,独自慢悠悠地享用。落地窗外有点微弱的阳光洒下来,虽然惨淡得贫乏,我心情还是比较愉快。新的小说已经进入状态,唯一令我头痛的是涉及大量希腊古典物件——像是贵族的生活细节、马车、服饰的问题,我不得不大量翻阅书籍才尽量忠实历史。虽然地中海文明对我来说易如反掌,这么枝末的知识还是比较生疏,毕竟我不是收藏家。
慢吞吞吃完已经下午两点过,我决定去趟纽约古典艺术博物馆,记得那里有些可供游人翻阅的资料。于是我收拾了桌子,换上衣服,突然门铃响了。
我犹豫了一下,猜不出会是谁到访。只得去开了门,门外是一位浅亚麻色头发的男人。
“您好,是沙加先生吗?”他礼貌地微笑恰到好处。
“是的,请问你是……”
他颔首,从西装里掏出名片,“我叫薛安,薛安•里。”
我知道他是谁了,一位现代油画家——我看过他的画集,也在杂志上看过他的照片。
“您好。”我让身请他进来,他看我一身衣服,“请问,你是正要出门吗?”
“不瞒您说,是的。”我点头,“不过您有事找我的话,没关系。”
他想了一下,“如果你要去什么地方,有没有荣幸送你?顺便谈谈我的目的,很简单——”
我思忖一下,反正我自己不开车,“好吧,那么请稍等一下,我们一起下楼去。”
他开着一辆白色的雪佛莱,这个人看起来大概不到四十岁,有种揉杂东方与西方的气质。我不禁琢磨着他的国籍和目的。
“恕我冒昧——不过你知道,艺术家的念头总有那么点荒谬和冲动。这个构思在我脑子里盘桓很久了,今天早上我突然觉得那幅画已经相当完整地浮现了……于是马上来找你,不肯放过一点时间啊!”他一边开车一边说道,我有点迷茫,他看了我一眼,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连忙补充说:“你诧异是自然的,我还没说我的来意呢——就是想请你当我的模特。”
我愣了一秒,他不给我时间,继续道:“我看过你的书,但是更引起我兴趣的是你的照片……请不要误会。我这个人对美很敏感,敏感得有时候比我的理智还快。后来在报纸上也看到你的照片,很柔情的画面,我顿时有冲动提笔……可是呢,我们素不相识,虽然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我们却只是陌生人;我终究将愿望压制在理智下面,直到今天早上我从梦里醒来,觉得非找到你不可了。”
我失笑,当然理解他作为艺术家特有的方式。人说艺术家都患有幻想症和精神分裂症,他们的灵感也正来源于此——和另一个世界的对话。薛安的油画有点近于戈雅,既有宫廷式的精美人物象,也有令人晕眩的意象派,大概是他梦到的东西罢——其中甚至有些带了血腥的性欲和宗教式残忍。不过总归来说,他是古典风格的画家。
“所以,您能不能答应我这个请求?”薛安问。
我一时也下不了定论,犹豫了一会儿,“您能跟我讲讲这幅画的构思吗?”我是担心要全裸的……他的作品里不乏这样。还是先问清楚的好。
他思忖半刻,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而激动,“恩……你有一张很绝妙的脸孔——糅合了英国式的白皙皮肤、青蓝瞳孔、深凹的目框;然而单单这些典型的白种金发人特征并不足以形成你特有的魅力——我第一眼就从你的面孔中发现了东方的神秘美感,像小巧温润的下巴,秀气的鼻子,还有略含忧郁、总是垂在睫毛后面的目光……呃,是一种圣洁!是的是的,属于东方内敛而含蓄的圣洁,简直像月光下印度神庙中夜游的莲花!”
我哑言了,一个陌生人如此激动地描绘我的面貌,似乎竟要写出一首诗来。“是的,我要将伊斯坦布尔青玉缀上你的脖颈,处身地中海价值亿万的珍品中,像神话里君王的斟酒美少年,将东方的清丽和西方的奢靡散发得淋漓尽致——妙极了!”
他拍了一下方向盘,我可以感觉到洋溢在他意识中奔涌的灵感恨不得立即付驻行动。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个艺术家的热情,于是点头同意了:“我想我接受了,薛安先生。”
“棒极了!非常感谢你——你要去艺术博物馆是吗?哎,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是去机场——”
“机场?”我不知他为何这么想。
“这样的作品当然不能在这么个被现代意识充斥的城市——我其实已经都安排好了,我们会去希腊,那里有我最喜爱的画室。我也说过,我只接受真品,到了那里想必我们能眼界大开。”
我一愣,希腊?
“放心,一切我会考虑周到,决不影响你的写作。大概每天就占用两个小时,不到半个月时间。”
“恩……”我突然想到或许可以在那里找到更宝贵的资料。“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后天?全凭你了——我等不及了。”
结果第三天早上我就和薛安踏上了飞往雅典的飞机。
穆昨晚在电话里惊讶了一阵,然后祝我一路顺风;总编知道后暴跳如雷,说我越来越不把正业当回事了;而加隆的电话没人接。
薛安是个名副其实的艺术家,所有不同于没有情调的人的特质在他身上都有所反映。我很惊奇一个将近四十的男人可以拥有这么多想像和如此丰富的热情,他对生活简直像把玩一件物品,旋转着从各角度审视,在夹缝里寻找美感。飞机上他给我看一本他最新的画集,全部在东方的国度完成——中国、日本、马来西亚、泰国、尼泊尔、缅甸、不丹以及印度。我看到了西藏浓重的青紫色大地,枫叶弥漫中的京都庙宇,尼泊尔焦黄一片的沙石丘陵,油绿得发亮的马来棕榈树,恒河的燃灯……薛安浓厚的颜料铺天盖地浸染着这个个风情妖冶的世界,那凝脂般的油画颜料如结固在胸中的一抹重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我抚着光滑细腻的铜版纸,一时却找不出形容,他笑了笑,“被震撼到了?”
我点头,“你的画有很强烈的灌输性。”我翻回那页凝彩的西藏暮色,“……仿佛我不苟同的话这些暮紫就要把我吞下去。”
“恩……”他琢磨着我的评价,“有意思。”
“但是我承认非常漂亮。”
“自然永远是漂亮的——所以我不常画人。”薛安要了杯果汁和红茶,将前者递给我,“不过你是个例外。”
“但是我曾今见过你画的人物象,仍然很有神韵。”
他突然嗤笑了一声,“那些啊——因为我拒绝不了美丽女士的请求。起码她们在外表上倒是值得我提笔——那些明亮的肌肤啦、丰腴的胸部啦、柔美的手指啦等等,用滑腻的松节油调和着一笔笔抹出来,可以让我心情开朗。”
我笑了,“难道她们都是你的情妇?”
他爽朗一笑,又神秘地悄悄说:“她们自愿送上门来。”
这个人倒很会享受生活。
他的画室果然是大师手笔,建在尼斯旺海岬悬崖顶上面,遥遥可以望见对面阿克波利斯山顶的巴特农神殿。爱琴海蓝色的波涛就在脚下滚动,八角形的房子几乎用玻璃建造,里面充斥了很浓的一股松节油味道。墙边靠着许多完成一般即被抛弃的作品,于是我很有趣地看见一些上了半个身子色彩的裸体女人,或者干脆什么都未成型的混沌。他将窗户全部打开,海风呼呼地灌进来,顿时清爽多了。
“今天只是来清理一下,要是有喜欢的就送给你好了,都没有问过世的——我死了以后你可以拿出来拍卖哦!”薛安穿上工作服开始大手笔打扫,CD机里放着一个我不知道的歌手的低喃和古典吉他伴奏。一些沾了干硬颜料的亚麻布和木盘就被他一股脑扫到地上去了。我不便插手,就踱到室外的悬崖上,才发现嘴唇已经粘了层细薄的盐粒。海水的颜色令我不能不想起一个人,竟出神地盯着海面,看夕阳壮阔的景色。
天已经蒙蒙黑的时候,薛安精疲力尽地过来喊我。我们都没有什么行李,简单两个包放在后车箱里,我想宾馆里什么都有,就问薛安我们要住哪家。
“宾馆?我不喜欢那种地方。”他有点得意地启动汽车,“我有个朋友在这儿有座宫殿,咱们占两间屋子不算什么。”
我一时还没有联想到什么,只任他安排罢了。然后车从尼斯旺开下去,绕过阿克波利斯山,向着市区的反方向离开景区大概三、四公里,拐进一条私人公路,植物突然多起来,精心修剪了排列在两旁。我疑惑会是哪个中东的王子在这里修了座行宫。
“我那个朋友你见到一定会吃惊的——他跟你的演员朋友长得一模一样。”薛安漫不经心地说。
我愣了一下,猛然觉悟到一个事实。此时高大的地中海风情镂花大门已经出现在面前。我有种来不及理清思绪的狼狈。
薛安没有注意到我的惊讶,继续介绍道:“他是个年纪轻轻的大富翁,可惜不太会享受财富带来的奢侈……我如果是他,光银行利息就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不过我很钦佩这个人……”
大门无声地开启了,我们缓缓驶入宽阔整洁的花园,面前一座仿佛中世纪遗留的城堡式巨大建筑耸立在晴朗夜幕中,浅棕色的石质外表和白色大理石浮雕上爬了经修剪的藤蔓植物,恰到好处地为建筑半古风的气质注入了生动的绿色。
汽车开过中间铺碎白石的路,正门楼梯前已有两位仆人等待着我们。薛安熟悉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他们礼貌地行礼、开车门,其中一个引领我们走上教堂般的石阶,推开雕刻希腊射手座神像的古铜大门,迎面而来是明亮而柔和的光线,注满了整个琉璃黄色美仑美焕的大厅。
我的注意力来不及赞叹这些人工雕琢的欧洲艺术,还沉浸在悴不及防的惊讶中,听见薛安热情地叫了声:“撒加——!”
大理石弧形楼梯上的人显然也看见了我,目光相遇处彼此停滞了半秒,然后他愉快地微笑了:“Il mondo è così piccolo!”
薛安才惊讶地问:“你们认识?”
撒加笑着用意大利语赞叹“世界如此之小”,走下来和薛安拥抱了一下,然后走到我面前,“嗨,沙加,又见面了。”
“您好。”我说不出心里跳跃的是什么,再见到这抹深蓝的瞬间,突然觉得缘分真的难预料。
“先生,晚餐已经准备好。”一个穿高领白衬衫的总管先向我们行礼,再对撒加说。
“好极了!请两位跟我来——你们一定又累又渴,相信希腊的冰冻葡萄酒可以让你们精神一振。”撒加充分展示了主人的风度,带我们穿过挂满油画的走廊,踏上铺着土耳其地毯的华丽房间,正中的长桌上铺了雪白的台布,上面已摆好复杂的银质餐具。
撒加坐在餐桌一头上,我和薛安分坐两边。这个房间可以容纳不下五十个人用餐,而此时由于明亮的烛光,我们三个倒不显得空旷。
菜很讲究地一道一道上来。撒加和薛安似乎是很熟识的朋友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怀着好奇尝了口撒加引以为傲的葡萄酒,发现真的非常美味,冰凉而清醇得恰到好处。他们不时邀请我加入话题,而我更喜欢旁观,撒加体贴地了解这点,就尽量帮我回答。
晚餐的主菜是一道鲜奶鳜鱼,想必是从高原湖泊直接鲜运而至,用牛乳浸泡其肉,再加入野菌、蛋清、冬笋、黄酒、白胡椒等去腥佐料,在鱼腹中裹与中国糯米、大蒜、香芹蒸煮片刻,出来的鱼肉犹如荔枝,吹弹可破。我以前在书上看过此道菜的烹饪,如今亲口尝到,果然美味无比。佐餐的小菜全是地中海风味,比如薰鹅肝、大葱清烧牡蛎、奶油蘑菇汤、无花果咸肉卷等,撒加礼节性一一介绍了出产地、文化来源、烹饪方法和材料,不过薛安丝毫不关心,他宣称这些不是大男人的事务。
餐毕,撒加带我们去过已准备好的客房,薛安声称还有很多画作要整理,就开车去了他的工作室。对我来说坐飞机是很疲劳的事情,于是就准备休息了。撒加送我到门口,“我很期待薛安的新作品——他的眼光果然很敏锐。”
“其实三天前他才来找我,正好我想为新小说搜集点资料,就和他一起过来了——没想到又能遇到撒加先生。”
“哦?这么说你的新场景设定在希腊?”
“是的,纽约的资料毕竟有限,身临其境才更加有灵感吧!这部作品预计会比较长,我也准备非常认真地对待——因为上次你批评过我态度不够专注!”
他想起来,开心地微笑了,“个人意见而已,原来你这样敬业。对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来参观我的收藏品,或许有所帮助。”
“真的?那实在荣幸之至——”我这才想起撒加是个收藏家,苦于寻找资料时我竟都没想到他。不过那时在纽约,又有什么用处?
“如果有空的话,就给我打这个号码——”他从床头柜的便签纸撕下一张,写下电话,“我会安排陪你参观的。”
“谢谢。”
“那么你早点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就摇那个铃,仆人会很快过来。”
“知道了,很高兴又能和你见面。”我诚实地说。
他温和地微笑了一下,“对了,上次困扰你的事情解决了吗?”
我点点头,“你非常了解他。”
撒加没有否认,“……那么,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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