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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加隆已经不在了。
手上的针管已经抽出,大概是退烧了吧。我摸了摸额头,小心翼翼起了床,头仍然有点晕,也有可能是睡久了。
拉开窗帘,顿时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冲刷掉一切沉闷的阴暗。我扶在玻璃上俯望城市,尖尖立立的房屋延伸至灰蒙蒙的天边,在有些淡薄的金色光镀里连绵。我费劲将侧窗打开,冰凉的空气灌入房间,虽然寒冷却清爽;遥远的隆隆声传进耳朵——或许是地铁、汽车、或者千万人的脚步……构成这个城市生命的轰鸣。我裹着毯子站了一会儿,觉得精神好多了。
然后我觉得有点饿,听说生病痊愈的人胃口都极好。但是舌头的伤口多少有点扫兴,只能做流质的食物……在这方面,我远比加隆在行。粥、蒸蛋、汤、布丁……我飞快地想了遍可以吃的东西,走进厨房,然后愣住了。
宽阔的大理石台面上,大大小小整齐摆了五、六个锅、碗,是我所有的器皿。每一个下面压着张纸条,写着要热多久,用微波炉或者天然气……我诧异地看过,然后揭开盖子,里面原来是不同的食物——蔬菜汤、玉米羹、蒸蛋、粥,以及最大锅里满满的鲫鱼汤。
我突然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哽得难受,转过身走到窗户旁,冰凉的空气才让我稍稍舒缓过来,我大口大口吸取着空气,心里却觉得无比压抑。
然后我打电话给穆,艰难的发声吓了他一跳,我麻烦他过来一躺,然后赶紧到浴室洗了个澡,自己现在的样子实在太见不得人了。
此后薛安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有告诉他加隆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穆给我找了种中国的药膏,是用纯天然药物配成。涂在伤口上冰凉,味道比西方那种苦涩的好多了,我渐渐恢复了说话能力,舌头上的细胞代谢很快的。
这天早上拿报纸时,意外地发现盒子里面有一封白色的信。我好奇地拿出来,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坐在书桌前我小心地撕开,里面是一张方形的小卡片,百合的印花——瞬间我想到了什么,还来不及细想,打开的卡片里面一行黑墨水的希腊文打断了我所有思绪。
刚劲而优雅的斜体字,简短的一句:能来参加我的订婚仪式吗?
我苦笑了一下,百合啊……原来刚才的灵感是对的;对于这样一方请柬,我知道当然只是出于礼节,那样身份和教养的人,就像对一位得到介绍的陌生人优雅地伸出右手,或者是对别人为之介绍的一位大使不卑不亢地躬身,那简直是一种基本操作动作,由教养而渗透成为天性。这样漂亮的希腊文,温和的口气,如果我是个想像丰富的女人或者一个不知趣的年轻人,那么送卡片的主人反而会为难了;然而他做得恰到好处,因为他了解我。
我将卡片装回信封,放进书架下面的抽屉里,在那串项链上面。
其实如果盒子还在的话,我会考虑将它们还给他。
报纸上也登出了撒加订婚的消息,未婚妻是德芙洛财团总裁的女儿,英国血统,刚刚继承了统管欧洲、亚洲的理事权和家族的全部财产,似乎他们的婚姻也是遗书的一部分。这位小姐据说精通六门语言,其风度和涵养是上层社会顶尖的,她的下午茶是世界名流男子向往的地方,而今她婚姻的对象让所有捶胸顿足者没有话说。我看着这位淑女的介绍,觉得他们也真是一对般配至极的人物,无论财产、地位、学识、教养都是一个层次的,或许撒加可以和她以用不同语言谈话为乐。
只是订婚仪式而已,已经全世界皆知,其仪式细节成为专业人士整天谈论的话题,其商业影响、政治影响被两界人士展转分析……简直犹如两个国家缔结谋约,甚至要谈到世界和平了。我漫不经心滑动着鼠标,他们即将举行订婚宴会的地点在华盛顿首都希尔顿饭店,和白宫隔两条街;选择这样一个政治气氛浓厚的地方据说是受美国总统的邀请,两个当事人其实可能并不在乎,倒是他们身边的人热衷于此,将一场订婚推向了世界媒体的闪光灯前。
他的责任只是签个字,记得薛安这样说。
又何乐而不为呢,我想,起码他们能让睁大眼睛的人们饱饱眼福,毕竟两人都年轻而闪耀。
这时穆的车喇叭在楼下鸣了两声,我才回神过来,今天约好一起去书店。我匆匆披上外套,下楼就看见他一贯温和的微笑,如此时春寒料峭中温情的阳光。这才是我的生活,碌碌无为却是种幸福。
那间书店之所以得到我们喜欢,是因为顶楼开辟的书吧——要两杯热茶,摊开一本书静静看一个下午,穆和我不谋即合。我去书店一般没有目的性,看到一本合适的就取下来,在沙发里看上十多二十页,往往一个下午会搬五、六本书在身边,然后离开时全部买下。而穆对于书就比较挑剔,往往看上四、五本却觉得都不合意;他家里的书因此非常精炼,每一本都是他珍爱的,并且不止阅读一遍。除了满柜的摄影书籍、图片资料,他也喜欢读点人文科学方面的书,以及我看不懂的中国历史。而我呢,买一本就读一本,速度很快,然后再也不会去读,除非写作时需要资料——不过大部分内容我都在阅读后记在脑子里;因此我家里的书增长很快,内容也相当繁杂,这也是职业作家的需要。
“你的舌头完全没问题了吗?”穆开着车,突然问。
“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我都快忘了啊。”我说的是实话——加隆再没有来找过我,而我整天一个人在家里也没有开口的必要,更与工作没有冲突,所以痊愈得比较顺利,甚至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就像吃饭时不小心咬了一口厉害的,吃完饭就忘了。而当时自己的心境也竟然有点模糊了,仿佛是场梦中的仲夏夜暴雨,然而当树梢上的雨水蒸腾干涸,辗转了一个不眠夜的人就不再记得住什么。是的,根本说不上原谅还是不原谅,从一开始我就没抱有个人情感,加隆是复杂的,我没有兴趣和精力去琢磨,一心想的只是保护自己原有的生活,我从不是个有激情的人。
“这样最好。”穆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和我是同一种人。
“有时候,我觉得加隆是个实实在在的年轻人,而我呢,虽然比他小了五岁以上,真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年人。”我靠在座椅背中,初春和煦的阳光照在脸上,自己眯着眼都能看见透明的睫毛。
“哈……这并不令我诧异,事实如此。”穆的手肘托在方向盘上,“他是天生的,而你是自找的。”
“你是说,我自寻烦恼?”
“烦恼吗?说不上,但是生活都是人自己选择的,是他认为最安全的——而加隆选择了不断毁灭又不断探撅的方式;你觉得呆在书房里最舒适——你看过黑塞的《纳尔齐斯与哥尔德蒙》吧?虽然不甚贴切,你们都有自己的选择。”
“但是,加隆并不是个永远的流浪者,我也不是个永远的书斋人。”我自语一般说道,看见穆淡淡笑了一下,“你不同意吗?我们只是年轻罢了。”
“也包括我吗,沙加?”穆耸了耸肩,“我们拥有的东西美好而难以控制。”
“我想是的。”我点头,“但是你比我们高明。”
穆谦和地笑起来,愉快地吟道:“一条未见世面的蟒蛇,躺在火焰上做梦……”
“那是什么?”
“一个中国人的诗,他说的就是我们。”穆缓缓把动方向盘,停在马路上的停车场里,搅起满地昨夜小雨遗落的幼叶。
空气还是凉飕飕的,至少我认为。我们慢慢向书店走着,路面还湿润着,很多幼圆的树叶粘在地上,被行人的鞋底踏过。
突然身边一阵风刮过,然后听见刹车的声音。
那辆深蓝色宝马嘎然停在人行道旁边,我一愣,立即知道了主人是谁。下一秒,安全带从他身上“啪”地弹回车内,如他的车一般深蓝色的头发的男人跨出车门,“沙加!”
我站在原地,我们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联系了,此时竟然在这里碰到,真是捉弄。
穆当然认识他,他们的目光有瞬间的交错,然后都谨慎地收回。
“你的伤好了吗?”加隆的口气有点小心翼翼,下意识的温和让他显得拘谨,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可笑又可爱。
“恩。”我简短地答道。我们这样站在人行道上已经有很多路人回头来看,而加隆停泊在快车道旁的车更加嚣张,车道上后面的车绕行着开始不满地鸣喇叭。
我们就像穿梭城市中的一个静止的三角形孤岛。
“沙加……今晚可以给你打电话吗?”加隆望着我。看到他的目光,我庆幸大概是由于穆在旁边,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此时此地肆无忌惮地想什么说什么,或者把我拉上车。我点点头,“当然。”
然后他有点孩子气的恋恋不舍,向穆礼节性颔首,就钻进车里绝尘而去。
后面阻塞的车辆已经把喇叭鸣得震天响。
“走吧。”穆说。
我们不约而同有点沉默,有些东西像水汽一样粘着我们,虽然这个季节有点干燥。穆不是那种告了别就评头论足的人,他从不议论一个人,除非我们讨论一些古代作家、画家,那倒是津津乐道的;他向外流露的感情只局限于,至少在我看来,对我的关心而已。
加隆在他看来大概只是个简单又可笑的年轻人。
这是西方人永远猜不透也学不会的清高。
已经走到书店门口,今天很冷清,毕竟像我们这样可以在工作日闲逛的人不多。我们照例互不相干地寻找着自己的书,而我有点分神。
当穆抱着三本书走到顶楼的茶室,我已经坐在那里,双手空空。
“怎么了,沙加?”
他温柔地问,他其实要的不是答案。
我苦笑一下,“抱歉,穆,我今天突然没心情看书了。”
他目光中并没有诧异,在对面的沙发里坐下,两杯红茶正徐徐升腾起白雾,棕红的汁水缓缓搅动。我靠在沙发上,空调令温度微有点热。
“是因为刚才看到加隆吗?”穆埋着头,将一摞书放在身旁的沙发上,然后双手交叉托在膝盖上,等待我说话。
我思忖一下,“……我也不知道,但是……”
“沙加,恕我臆断,当你看到加隆的时候从来都会联想到撒加吧?”穆的口气虽温和,其意思总是一针见血。我不否认,他都看出来了我自己又有什么必要隐瞒?
“是的。”我仰在沙发靠背上,眼睛望着天花板,然后移到玻璃外灰晴的天空。我这个样子有点无所适从,或者叫认命。自己骗自己是女人的把戏,我清楚在看到加隆的刹那,自己心里躲避不急的慌张,当然不是慌张见到加隆,而是下意识关于另一个人的悸动。我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以为我们越走越远,然而事实上自己是如此丢不开。“我一直知道的,但是我不愿意承认——忘记一个人就真的这么难?”我苦笑一声,仰在沙发上没动。
“沙加,不要压抑自己。”穆捻着勺子在红茶里轻轻搅动,“你最清楚自己的想法,不要逃避……这不是古代,也不是东方,城市推崇的是自我;你也不是苦行僧,纵然我们都希望自己坦然——可是,你不过是个年轻人啊。”
我体会着穆的话,纵然清楚这个道理,但我永远不是那种人——现代社会鼓吹的解放自我、享乐自我,我也这么肆无忌惮地曾灌输在文字里,仿佛大家都洒脱得无与伦比;但我却明白,在现实里自己总是畏缩的。像电影里站在广场上振臂大喊“我爱你”实在是荒唐至极,我可能觉得他是神经病。
“为什么不愉悦一下呢?”穆将勺子拿出来,放在瓷盘边沿,发出清脆的声音。“沙加,你太压抑自己了。”
“那并不是我刻意的……穆,你还不了解我吗?”
“中国有句话,叫旁观者清。你将一切归咎于性格,这只是借口;在我看来,沙加你有点偏向于自我中心了,甚至连你自己都承受不起——爱你的人很多,然而你只看到他们伤害了你。”穆不缓不慢说着,琥珀色的眼睛像帕米尔高原幽深的湖水,让我无从循形。
我若有所思地托起杯子,红茶已经偏凉。
“……我不知道……”
“好了,我只是希望看到你愉快点。”穆伸手拍了拍我的肩,“沙加,我送你回去吧。”
当晚又下雨了,淅淅沥沥,穆说春雨很宝贵,但是对于城市里的人来说,它只能可有可无地改变一下心情而已罢。电话最终犹豫似的响起,我等了两声,瞥见那个曾今熟悉的号码。
“晚安,沙加。”
加隆像个礼貌的孩子,自从那天之后,我觉得他竟然有点陌生。究竟是他伤害了我还是我伤害了他?这种事根本不能从单方面说清楚。
“晚安。”
“今天是不是打扰到你和你朋友了?”
“没有。”我心里一笑,加隆才不会在意这样的事,什么时候学到这套了?
“沙加……今天看到你真的很意外,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你不介意吧?”
“你怎么了,介意的人是你。”我淡淡答道,背靠着墙壁,窗外暗淡的光线在地板上拖出斜长的亮斑,空气湿润而迷蒙。我知道这句话很推托也很虚伪。
“好吧……沙加,我知道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可是我更不愿意以成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请你告诉我,道歉有没有用?”
加隆的声音急促而低沉,似乎是贴在话筒上。我站在走廊上,夹杂雨星的冷风飘进来,突然有点冷得彻骨,声线不禁一颤——“加隆,我想回到自己以前的生活……你不介意吧?”
周围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侵袭翻卷的湿冷空气,话筒那边沉默得没有一丁点声音,连呼吸都听不到,包括我自己的。
许久,加隆吸了口气,清晰地打破了寂静传到我耳中,“……我知道了。”
我的心抽了一下,然后将之压抑,像寒气一般从身心都驱散去;我听见自己低郁的声音:“……今天穆说,我是个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虽然你们都关心我、喜欢我,但是我自私又冷漠。是不是,加隆?”
他思考了几秒,“不,沙加,我从不认为你自私——你只是喜欢逃避,你对他妈的啃书生活眷恋得不行,你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就放弃了!”
我闭上眼,奇怪怎么在这么潮湿的风里却有点干涩,加隆气急败坏是为了什么?我艰难地苦笑了一下,仰头靠在冷硬的墙上,听到自己声音从喉咙无力地挤出来:“……你说对了,我真他妈害怕这世界,明白了?”
“哈——”加隆笑了一声,圆滑又凄幽,仿佛对这世界一声渺小却顽固的嘲笑,令我心陡然一酸。“沙加,能不能最后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一愣,对加隆的想法我从来猜不到,这个“最后”又是什么意思?
“陪我去参加后天撒加的订婚仪式。”
加隆波澜不惊地说道,而我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拒绝,但加隆不给我一丝时间,“你要离开我,我也毫无办法,我发誓再也不会用暴力伤害你、你希望恢复以前平静的生活,我就再不在你面前出现……可是你要答应我这个要求!你说!”
我苦笑道:“这是条件?还是威胁?”
“都是。”
“为什么和撒加扯上关系?”我一时有点迷茫。
“别管那么多,你答应我就是了。”加隆打断我的话。
“……好吧,加隆,希望你是理智的……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和他的事我不会干涉,但是请你不要把我拉进去。”抑制着颤抖的声音,我实在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了。
“……我明白。对不起沙加,明天我来接你……”加隆的口气突然软下去了。“不用,我们在华盛顿机场见面吧。”“好,那后天中午十二点,可以吗?”“恩……后天见。”“晚安,沙加。”
“晚安……”我轻轻垂下手,话筒中传来“咔嚓”的闭键音,然后盲音微弱地飘荡在空气里,走廊上只剩下凝结如冰的寂静。我呆呆站了一会儿,才将话筒放回去,觉得满屋冷湿的空气粘在胸口,压得喘不过气来。全身已经冻僵了,我才感觉到,走到窗边将玻璃拉上,屋内涌动的风立即冻结住。
“最后”?这就是我希望的结果吧?将人一个一个推远,将自己慢慢孤立起来,没有追求没有梦想,死守的只是此刻没有变数没有未知的生活,这就是我敢于争取的幸福了。
坐在浴缸里,将烫得有些刺痛皮肤的水埋到下巴,升腾的水蒸气迷蒙了我的眼睛,金发湿漉漉粘垂下来,搭在鼻梁和眉毛上,将水珠滑递到睫毛尖,再流进眼睛。我的肤色出生时就比常人浅,小时候被叫做白雪公主,到现在就成了令穆担心的苍白。从额头到脚尖,薛安称赞是没有瑕疵的白玉,因为他没有看到手臂下面很淡很淡的皮带伤痕——我总是抬起手臂挡在头顶,现在想来这是很明智的,起码没让我脸上留下鞭痕。
但就算留下了……又怎么样?反正我不喜欢见人。
这样昏昏沉沉想着,热水很舒服地包裹住我,有点想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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