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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几乎没有睡着,虽然一直闭着眼。周围一片寂静和黑暗,我有几个片刻甚至怀疑自己躺在什么地方……迷迷糊糊觉得可能是纽约自己的单人床上,或者穆家里我常打瞌睡的沙发里……意识回到了平常的生活中,希腊的事情渐渐模糊起来,我稍稍感觉到了点轻松,睡意也若有若无爬上眼皮……可是当无意识睁开眼时,看见了陌生的房间,顿时觉得沮丧和无助,现实像涌到嘴边的一瓢水,由不得你抵抗就呛进喉咙,难受得泪流满面。
窗帘外透进来黯淡的光线时,我无奈地坐起身,心想要不要就这么走了算了。自己已经把生活弄得离谱,就不要再发傻了,那个人大不了就是为了解释一下,向我道个歉,然后万事化无。
我在床上呆坐了一下,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开始穿衣服。可是当一切做完,拉开窗帘被明亮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时,我突然放弃了——如果就这么离开,我能想到的回纽约第一件事就是给撒加打电话解释——从来不是个潇洒的人,我为自己觉得可悲又无奈。
在床上坐了不知多久,薛安敲门进来,看到我疲倦的样子,他没说什么。
“……我去机场了,展示会上麻烦你一定要出席。”
我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拜拜——多保重。”他俯身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晃过古龙水浓淡恰好的味道。
管家为我一个人准备了早餐,他说我的机票已经交代过自由延期,如果要离开请随时通知他,他会为我安排车。这时一个仆从进来报告:“先生回来了。”
管家匆匆出去了,我一时有点彷徨,咖啡杯握在手上,竟犹豫起来。然而不给我任何时间,撒加已经出现在门口。
他身上还穿着正式的西装,年迈的管家跟在后面拿着他的外套和随身电脑,有点气喘吁吁。撒加径直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仆人立即端来黑咖啡,然后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他却没有喝咖啡,只是扫了眼桌上的早餐,再望着我。
“谢谢你等我。”
我摇摇头,“有什么事吗,撒加先生?”
他为我的称呼略略皱了下眉头,然后立即恢复了平静,思忖片刻,“……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于是他去换了件便服,车已经准备好。我坐在旁边,他静静地开车。我的目光停留在外面后退的景物上,晨风不轻不重扑来,夹杂了爱琴海清妙的咸腥味。旁边的人专心开着车,不紧不慢,虽然公路上根本没有车辆,他仿佛在载我观光。
他将车停在阿克波利斯山脚下,然后我们慢慢徒步沿着石阶梯向上走。
“这座山就是雅典的卫城所在,山并不高,只有海拔150多米,但在希腊人心里却有无比崇高的地位——”撒加缓缓说着,深蓝的头发迎风吹动,仿佛夹杂了点点阳光的碎末,飞扬到我的仰望脸上。我突然觉得他的确是属于这片土地的。
“这里是古代欧洲文明的发源地,也许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像雅典的卫城一样,在一小块地方集中了如此之多的建筑、绘画和雕塑的经典之作:巴特农神殿、依瑞克提翁神殿、山门、胜利神殿、以酒神狄俄尼索斯命名的剧场、阿提库斯音乐场和雅典卫城博物馆,不仅是希腊文明的缩影,也是希腊建筑史上的奇迹。”
我听着他了如指掌的介绍,目光随着他手的指向而移动。这个地方高贵而古典的气质的确影响到了游人的心情——被耸立在千年时光中残旧却威严的建筑震撼。我竟有些莫名的感动,于是伸手抚上巨大石柱凹凸的表面,粗糙的触感清晰地传过掌心,是默然千年的悸动和倾诉。一时肃然。
撒加站在我旁边,他的目光停留在远处蔚蓝的海面,和他眼中的波涛一样清澈。
我们都没有说话,各自沉思在寂静的享受中。巴特农神殿的影子斜斜拉落在白色沙石地面上,将我们笼盖其中。
仿佛很久以前我就曾和他相对无言地站在这里,而时光冲刷了一切,千年如走马。
我为这个离奇的想法而愉悦起来,径自转悠在壁柱间,踩着硕石和沙砾发出细碎的声音,在光与影间穿梭——撒加仍然立在那里,静静望着我,仿佛一个坐标——意犹未尽的游荡后,我最终走回到他身边,额前浸出了细细的薄汗。
“这里真奇妙,有种熟悉的感觉。”我赞叹,仰起头,金色的阳光让我眯上眼。
“小时候,我常常来这里散步。”撒加说,“——它们一点都没有变,也不说一句话。”
“和加隆一起吗?”我拂开满面吹动的金发,问。
“不,”他说,“我一个人。”
我们走近巴特农神殿,当年雅典守护神雅典娜的巨大金像早已不知所踪,然而一根根挺立的多立克式石柱在静默中诉说着往昔的辉煌,在残存的还算完整的雕像上,依然可以看到神像刻画生动的造型和衣纹,廊柱顶端的奔腾战马和勇士浮雕栩栩如生。
“这里,就是我的故乡。”撒加说道,语气里有着如皇帝般的骄傲和威严。我觉得他仿佛在对眼前的永恒作出宣告和挑衅。
瞬间,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桀骜——是王者的倔戾和嚣张。
原来远不止温和优雅,在他的完美外表下,绝对有一颗敢弑神的野心。
这样一个人,是不是有点可怕?如救世主般华丽的外表,比任何政客更深藏不露的精明……就算在小说里,我也不相信有这么完美的存在;然而此时他就站在我面前。
我笑了,怪不得……他这时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
“沙加,在这个世界上,上天对我的恩赐已经太多,我已经没有权利去要求什么……”他直直望进我的眼睛,“当诞生在世上,我就被注定了拥有一些东西——可是,我最在意的却注定不属于我。”
我迷惑地看着他,他没有解释什么,继续道:“一切到头来都是公平的,就像海水,即使有涨潮和退潮,它永远是处在一条水平线上的。”他的目光飘到远处的海面,沉默了片刻,“情感对我来说,很早之前就习惯了敬而远之——就像与生俱来的惩罚,它的存在无法触及,却可以残忍地毁灭我每每越界的冲动——是的,人为什么有冲动?”
他自嘲般地念说着,露出一个悲哀的笑容,我拼命抓住他的每个字,想要深究其中的含义,然而我永远跟不上他的神秘。
“沙加,我一直深深自责,不能原谅那天的行为——我是愚蠢的。我不敢去探悉对你产生的奇妙感觉,可是当我望着你的眼睛,像清流般透彻灵魂的注视,理智已经瞬间灰飞烟灭。”
我静静听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自己无法抑制的呼吸和颤抖。
“……沙加,你就像注定的惩罚,当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深深地恐惧了。所以——请原谅我,我无法抗拒,只有逃避的勇气——请不要再让我们见面。”
我抽了一口气,原来薛安的话验证得比我想像更快、更直接,我甚至完全没有准备。我想就这样对他说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到地球的那端,回到我芸芸碌碌的城市,回到我的单人床……我牵动着嘴角,想留下满不在乎的微笑姿态,可是……冲动永远比理智快。
“撒加,你太残忍了。”我听见自己因无法自制而颤抖的声音,他的背影是那样清晰,近在眼前,我却没有力气抬手。“……你从来没有考虑到我的想法?我的感情?你这么潇洒……是的,你可以为一时冲动而道歉,你可以毅然选择永远不见面,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心情?”
他依然没有回头,就静静站在那里,甚至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质问。
“……你可以突然闯进我的生活,尽你所有的温柔和关心,把我的生活扰得乱七八糟,让我欣喜地以为找到了一直缺少的东西,然后你突然宣布永远不要见我?还有什么比这个请求更残忍、更自私?”
他一动不动,没有解释也没有认同。我突然觉得万分疲倦,我强忍住狼狈的眼泪,毅然转身沿着石阶快步离开。突然一双强有力的手臂从后面追上来狠狠环住了我,我差点摔倒,身后紧紧贴上强烈的气息,我埋头挣扎,他却死死抱住我的肩,在耳边急切而低沉地喊道:
“答应我——不要告诉加隆!”
我愤怒中狠狠踢了他一脚,挣开手臂,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他没有再追上来,我径直拦住计程车去了机场。
我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纽约的。天在下小雨,我踌躇在机场外,双手空无一物,除了护照和机票……身上的衣服是早晨在希腊的便装,只披了件薄外套,我低头看自己瑟缩的模样,突然想嘲笑。
我无意识伸手进外套口袋,意外地碰到一个硬东西,摸出来一看,是只椭圆形的皮质盒子,刚才竟然没有发现。我无奈地打开,里面的东西让我惊讶了一下。
是那串十九枚青玉颈饰。
我回想着,大概是他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这又是什么意思?吻我的酬劳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刻薄了?
如果现在把它卖掉,我就有钱坐计程车回家了。
我这样思忖着,拿着盒子在手里把玩。这件上千年的古董竟然有这个机会,可以为主人提供真正实在的帮助。我一旦打定主意了,就毫不犹豫地走到总台,询问有没有可以抵押东西的服务;小姐疑惑地打量我一番,领着我走到一个房间里,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接待了我。“先生,我想您一定是遇到了突发情况吧——您可以将护照或任何贵重物品放在这里,我会提供您需要的费用并且绝对保证物品的安全和保密,半个月后您来这里交换就可以了。对于客人的这种困境,我们是深刻理解的——纽约机场纯粹只是提供帮助,因为我们不收取您一分钱的利息。”
他友好地望着我说了这番话,我耸耸肩道:“我是想找个典当东西的地方——利息无所谓,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他愣了一下,随即仍职业地微笑道:“恩……当然,那么,您打算用什么……?”
我打开盒子,他的目光顿时赞叹了,“哦!这是串项链?是哪里……”
我微笑着打断他:“我想抵押的只是这只盒子,您看看吧。”说着我将项链拎出来。
他的激动神情僵硬了,然后是老好人被羞辱的沉默愤怒,他低下头草草看了眼盒子,“这样啊……我可以提供您100美金。”那只盒子是真皮的,边沿镶了银的意大利花纹,加上精致的锁,起码可以值一千美元。
“行,我接受。”我淡淡说道,足够坐车回去了。
然后我们很快完成了交易,我将项链随意扔在外套口袋里,拦了辆车顺利地回到了公寓。
“沙加,你真的回来了?”
穆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我。
“昨天下午。”我淡淡答道,“请进——”
“我是听主编告诉我,”穆支在门框上一边脱鞋一边说,“怎么不让我来接你?”
我没回答,径自走到厨房给他倒咖啡了,穆大概以为我没听见,就没有再问。然后我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他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
“你那天突然说要去希腊,吓了我一跳——怎么样?阳光很好吧?那个薛安竟然会找到你……”穆喝着咖啡,看我在键盘上敲打。
“阳光的确很好——风景也很漂亮。”我头也没抬,屏幕上飞快地跳动着字母。
“主编简直气急败坏了,他说天天给你发邮件,你也不回,还以为你罢工了呢!对了,新小说第一份连载的回应很好,大家说你变透彻了——出版社那里一大堆读者来信。”穆轻松地叙述着,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加隆找了你好几次,你没跟他说?”
我稍稍停下手指,“……你告诉他我去哪儿了吗?”
“没有。”穆回答,“既然你都没告诉他……”
我笑了笑,“还是你了解我。”
“怎么啦?以前不一直这样吗?”穆笑起来,“加隆现在是炙手可热,又接新片了。”
我继续打字,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穆突然问:“那个撒加的公司总部不是在希腊吗?你这次有没有碰到他?”
我很希望穆不要这么会联想,可惜他的记忆总是敏捷又清晰的。我简单地答道:“没有。”
他却似乎想继续这个话题,“薛安好像和他是朋友,我以为你们至少能碰面。不过撒加那种忙人是随时有可能出现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说不定明天句会遇见啊——我还真有点好奇。”
我将刚写出的句子又删掉,光标停在那里一闪一闪,我突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穆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不记得了。
后来我确实觉得写不下去了,就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将被子从头裹到脚。
好像小时候自己经常这样睡觉。
我出生在印度,这有点少见。原因是父亲是印度英国殖民者的后代,和母亲在那里接了婚,结果母亲生我的时候由于出血而死了,父亲受到很大打击,就带我回了英国。当时我们虽然是金头发蓝眼睛,在欧洲却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因为父亲的父母的父母都一直呆在印度。
出生后我的额头正中被印上一个很小的红色记号,据说是印度的习惯。现在做梦才会想起这件事,因为那个记号早就淡得看不见了。
刚到伦敦我还是个婴儿,所以关于再早的记忆已经彻底消失了。后来父亲去世后,世界上就没有人知道我在印度出生的事。我自己也快忘了——直到那天薛安说我有东方的气质;不过这两件事似乎关系不大。
小时候我住在普通的公寓式房子里——可能这影响到我现在,总觉得别墅很奢侈。我唯一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的就是我没有妈妈,事实上我并不在意这件事,因为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当然也就无从知道拥有了会有怎样的不同;真正让我郁郁寡欢的原因其实在于父亲——他的脾气暴躁而古怪,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为之痛苦。学校的老师以为是我没有妈妈的关系,时常从这方面安慰我,事实上他们毫不知情。
幼儿园的时候,像所有孩子一样,我眷恋着父亲——或许我更为强烈,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一我可以撒娇的人。虽然当时父亲时常把我冷漠地推开,幼小的我还是只把他对我温柔的情景记在脑子里,和小朋友们一起崇拜爸爸,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靠最温柔最聪明的人——就像小熊仰望大熊,心里只有纯粹的敬爱。
小学的时候,我仿佛也长大了,当父亲莫名打我耳光的时候,我发现一整夜都忘不了他的目光,于是父亲高大亲切的形象似乎掺杂了一些不愿承认的事实。那时我在老师的眼里就有点不同,他们时常有意地逼我参加集体活动,旁敲侧击地给我讲一些单亲家庭孩子如何开朗优秀,如何和单亲共同愉快地生活……甚至有个年轻的女老师直接安慰我,说我想念妈妈的时候就哭出来会好一点……我莫名其妙地接受他们的教育,结果是我连老师也开始躲避了。父亲的印象在小学时期有一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的一篇作文得到全校圣诞比赛第一,在圣诞晚会上我将当着所有学生和家长把作文念出来,这是个很大的荣誉——按英国的惯例,圣诞晚会是全年最隆重的活动,所有孩子在家长的陪同下穿最正式的服装参加,而大家都以能在晚会台上露脸而光荣。而我的使命是如此令人艳羡,我兴奋地告诉了父亲,相信这也是父亲的光荣。到了当天晚上,我在校门口等了两个小时却不见父亲踪影,直到老师把我拉进去说我的节目到了,我才沮丧地走进那个充满家庭欢愉的礼堂——那是我记忆中最难受的一段,我独自站在巨大的台子上,肩膀和头发上落满了雪花,发音因为嘴唇冻僵了而颤抖,不知道是怎样念完作文的,下面上千个观众诧异地看着我,有孩子讥笑起来,大人连忙叫他们安静——出于礼貌,最后响起了惨淡的掌声,我跌跌撞撞走下台,然后立即跑回家去了。我惊讶至极地看见父亲正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狼狈的样子,他怒斥起来,我泪流满面地质问他,他才似乎惊讶地想起来这回事——然而如果他此时道了歉,温柔地拥抱我一下,我一定会原谅他——然而,他似乎觉得很没面子,恼羞成怒地一巴掌扇过来,我的额头碰上桌子角流了一脸的血,他还不解气,竟然拿了根皮带发疯似的抽打躲避不及的我,那是怎样一个平安夜啊……父亲再也不是以前记忆里的人,事实上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温柔的眼神,那夜真正伤心的是我第一次懂得被爱是件多么昂贵的奢侈品。
十一岁我就搬进中学宿舍了,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虽然就在市内。记忆里当时最令我受不了的是每个星期六下午,会有很多家长来学校接孩子,看见他们亲热地拥抱、高兴地开车离开,就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除了看书我只能睡觉,将被子从头裹到脚,因为天黑后空无一人的学校令我害怕,我总将门锁得死死的。
十六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死于车祸。也正是这笔赔偿金支付了我大学的一半费用——另一半靠着打工和奖学金勉强撑过去了。再后来,我来了美国,成了个孤僻的职业作家。
穆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现在的我过着再简单不过的生活——没有打算,没有目标,没有愿望。
我觉得很幸福了,关于幼时对世界的种种渴望早都已忘记了,人要懂得知足。
然而这个午夜梦回,我蓦然想起了关于父亲遥远的拥抱,那是世界上最珍贵最模糊的记忆,竟然使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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