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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给穆打去电话,他在巴黎。听主编说他到处找我,家里没有人、出版社不知我在哪儿、我的手机和电脑都放在家里。我想像得到穆看到报纸后惊讶的表情,他一定是立即就抓起电话按下号码了,可是我却像蒸发了一样。
“沙加?是你吗?你在哪里?”穆激动地说道。
“恩,穆,我很好,别担心。”我坐在餐桌前,煎鸡蛋、牛奶、蛋糕、火腿、冰淇淋、水果沙拉——平时其中的一样就是我的整个早餐了。当然它们不是那个一早就出门了的主人的杰作,而是一位专业的护士被加隆请来负责了我的膳食和换药。我左手拿着叉子艰难地戳起芝士蛋糕,用下巴和肩膀夹住电话,“我现在在加隆家里……恩,很安全。……没有,没有什么事。”我轻轻咬着蛋糕,说话有点含混,“……对不起我在吃早饭呢……袭击?报纸上登出来了?……不、只受了点小伤,真的没事,别担心。”
原来大家都以为是加隆出现在现场救了我,这样就闹得更沸沸扬扬了。我无奈地保持沉默,不知为何,我不想把撒加的事告诉穆。
“下个月回来吗……?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是呀,今天似乎要下雪呢……我会的,你也多保重。”
电话断了,我继续吃早餐,一只手原来这么不方便。
编辑社只有总编知道我现在的住处,即使这样的消息可以在媒体那里卖个好价钱,我却可以相信他。在这栋宽敞舒适的大房子里我绝对足不出户,整天不过无休止地看书,构思新的小说,这本来就是我的本分。那晚之后加隆就像统统忘记了一样,变回他以往的样子,仿佛那两道眉从未纠结过,笑容像阳光一样灼人。
米罗曾来看过我一回,是和加隆一起回来的。我们一块儿吃了顿晚餐,然后米罗跟我聊了会儿我的小说,他急切地想知道下一部的内容,而我坚决保守秘密。我不知道米罗对加隆的哥哥知道多少,加隆在向他描述我怎么受伤时也只字未提撒加的名字。
米罗透露说我住的公寓下天天都有记者在守候,叫我千万不要露面。
我的手渐渐痊愈了,石膏让我心烦意乱,一个正常的关节却被限制了活动,它自己也会受不了的。我已经开始新故事的构架,一只手打字实在是件痛苦的事——一个作家思想的奔涌是用同样速度的敲击键盘纪录下来的,而现在的我常常半路失去灵感,甚至在一秒钟内忘记句子的下部分是怎样构思的。
我将电脑移到了卧室里,我习惯这样的工作环境。床、书桌、书柜、电脑、咖啡杯,这些东西构筑起我创作的世界,除了缺少一只手。
练就了单手打字的速度在很慢地进步。
背后的门轻微地发出声响,我知道加隆进来了。随即闻到番茄的味道,然后才看见一杯鲜红的饮料从天而降,停在书桌上。
我停下手中的工作,加隆在桌子旁边的床沿上坐下,“嗨,休息一下吧!”
我拿起果汁,一股浓烈的番茄涩味冲入嗅觉,倒很提神。
“明天,我叫医生来给你看看石膏可不可以去掉了。”
“好啊,我早就烦了。”我放下杯子,舔了舔嘴唇。
“你也有这种表情啊!”加隆玩味地笑着,有点不怀好意。
“哪种?”
“我觉得你对什么事都是一幅有耐心的样子。”
我不置可否,“你要体验一下就知道了。”
加隆的目光停留在电脑屏幕上,他突然吹了声口哨:“被我抓个正着!”
我一时不解他的激动,他一下凑过来,手伸向我的腿间。我吓了一跳,立即摔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加隆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只是想知道,你写这种场面时不可能没有反应吧?”
我才明白过来,不由哭笑不得。对文学来说,性爱当然是其中一部分,但是对我来说它的存在是绝对理性的,而完全只将它当作平常的一件事情而已。小说里当然不可能不存在性,无论古典抑或现代,人类的欲念都是一样存在的,鉴于事实如此,我当然既不避免也不渲染。而加隆眼里跳动着饶有兴致的神情,我不禁愿意逗逗这个现实中的年轻人真实的反应。
“你呀,冷静得像个修行者,我却偏要揭开你心里的欲念。”加隆托起我的下巴,“我想听你呻吟……你不会拒绝我吧?”
加隆笑得真的很邪恶,却散发着诱人的魅力。我挑起唇角微微一笑,“你要怎样?”
“沙加,我想跟你做爱。”
他毫不遮掩地说出来,欲望直辣辣地袒露在咧开的唇齿间,我接受了他的拥抱,和他一起倒在床上。他既得到了准许,立即用舌撬开我尚沾有番茄汁的嘴唇,霸道地瞬间侵略了整个口腔。这与其说是个吻,倒更像符合他风格的霸占,我还没有想到抵抗,就沦陷了。加隆搂着我的腰,另一只手伸在颈口解开我的扣子,忙乱的手却不时受阻,他终于离开我的嘴唇,低下头骂了一句:“他妈的,这么难弄……!”
我一动不动任他粗鲁的动作,轻笑道:“就当作为职业而体验一下吧,我的确不擅长描写这样的场面。”
而刹那加隆的动作一僵,仿佛一盆冰水浇到了他头上,将正漫溢的情欲浇得冰凉。他猛然离开了我,甚至是推开,一时我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下一刻,我分明看见那张本来柔情绵绵的脸庞立刻变成了愤怒,仿佛被狠狠羞辱了,他不发一言跳下床,硬生生走了出去。
我愣在床上,身上的衬衫扣子被解开一半,狼狈地挂在肩上。我回想起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我根本没考虑过加隆会对它有这样的反应。等我仔细地想起那句话的内容时,我吓了一跳,加隆热烈的眼神出现在脑中,而我此时才突然恍恍惚惚明白了过来,然后不知所措。
第二天早上以前,我都没有出过卧室的门,加隆也没有再进来过。仿佛那场突然来到又突然消失的激情只是个幻觉,我醒来时都在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个梦。
然后我匆匆收拾了一下,走下楼,看见加隆正要出门。
“加隆。”我在楼梯上喊住他,他转回头,似乎很出乎意料,同时那双深蓝的眼睛里竟流露出逃避的神色。
“我想回家了。”我平静地说,他的表情一收眼底。
他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转开了视线,就站在那里,我一时觉得自己像戳了他一刀。“……好吧。”他说。
我也犹豫着,想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但是我绝对不需要解释。
“我送你吧。”加隆又抬起头,仰望着我,这时他的眼里已经隐藏了除微笑以外的全部神情。
我没有拒绝,他找了件外套给我,我们就一起出门了。简单又默契。
我又搬回家了。一切跟我那个早晨去超市时无异,甚至被子还凌乱在床上。我看了下手机,上面显示着三十多个未接电话,大部分来自穆,以及主编和加隆的。桌子上已经铺了一层薄灰,我懒得动,直接在床上躺下,回想着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以及加隆。
穆知道了后,要我去他空着的屋子住,我拒绝了。然后他说他会早点回来。
我的右手手指已经可以打字,可是手肘上的石膏让一切动作不方便。我想去医院,可是又不敢出门,就这么拖着,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主编隔天就来看我,顺便给我带食物,他看见我就叹气,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催稿了。
现在我单手打字的速度已经完全可以和双手媲美,我为这个锻炼出的能力高兴。
新的故事发生在希腊。
这天早上我刚准备开始工作,电话铃响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来自市内。
“是沙加吗?”
对方低沉而浑厚的声音让我马上知道了是谁,对于与这个人仅此一次的见面,我却一切都还记得。
“撒加先生。”
“伤好了吗?”他的语气非常温柔,仿佛在关心一个熟识的人。
“已经不痛了,可是石膏还没有取。”我说着事实。
“内巴斯医生说目前已经应该取掉了,所以今天我打电话来问你。”
“……谢谢你的关心,我知道了。”
“你出门方便吗?有没有人陪?”撒加突然问。
我心里突然有种期盼,却又立即将之压了下去,他只是礼节性地问罢。于是我回答说:“有朋友陪我去,我们会小心的。”
“那就好,祝你早日康复。”撒加在那头说道,我突然心里有点寂寞。
“恩……谢谢。那么再见。”
“再见。”
电话挂断了,我握着听筒站在那里,竟有些走神。然后我决定自己去医院。我戴了墨镜,将金发全部藏进帽子里,穿上高领的大衣,在镜子里觉得比较保险了,就出了门。
冬天马上就要结束了。纽约街头的黑色树干上出现了很幼小的绿点,我望着它们,觉得这个冬天似乎有点过于漫长了。
坐计程车顺利地到了医院,我很少来这种地方。看着到处坐着等待的人,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找医生。转了半天,才懂得要先挂号预约,然后在诊室外等候自己的号码。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前面的屏幕上播放着综艺节目,下面闪动着绿色的号码。不远处稀稀落落坐着不同的人——臃肿的妇女,不时训斥着叫她的孩子安静;闭目的老人,没有表情驼背坐在椅子里;拄着拐杖的高中生不时用拐杖底端在地板上摩擦,发出咯吱刺耳的声音,他因此变换着摩擦角度而取乐。我茫然看着他们,一时有些莫名的沮丧。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叫到我的号码,我小心翼翼敲了敲门,“进来!”
凌乱的桌那边一个穿白褂的三十多岁男人靠在旋转椅里,他的目光迅速在我身上打量一番,“请坐——”
“是什么事?”他盯着我的胳膊。
“我想把石膏取掉了。”
他握过我的手肘,镜片后的眼睛却不时望我脸上瞟。“恩……是怎么受伤的?在哪里做的手术?”
“被扭伤的。是一位私人医生治疗的。”
“那为什么不在他那里取石膏?”他质问。
我一时答不出,“……他到国外去了。”
“哦。”他漫不经心答了句,然后手抓住桌沿一拉,旋转椅带着他的身体滑到桌子前,拿起笔在病历上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抬头望着我,以怪异的口气问:“你叫克里斯•弗郎?”
我当然不会用真名,一时觉得这个医生非常令人不舒服。“是的。”
“你没带医疗卡吗?”
“是的,我用现金付钱。”
他没说什么,匆匆签字,然后站起身,“请去放射科照个片,然后到五楼。”
我拿过纸片,向他告别然后走了出去。
石膏取掉后,右手终于可以活动了。医生吩咐近期内仍不可剧烈动作,我一一听完他们耐心的讲解,走出医院时已经下午了。
然后我感觉有点饿,早上出门前什么也没吃。我准备去超市买点东西,又想起上次的遭遇,不禁心有余悸,犹豫着走在路上。前面有家快餐店,我看人不是很多,就走了进去,随便吃了点东西,准备坐计程车回家。走出快餐店,本来阴郁的天色已经有点暗了,我正要过街,一个人突然猛地从后面抓住我的双手,将我几步拉进身后的巷子里。我大吃一惊,用力一挣,左手肘狠狠挥过去,后面的人叫了一声,然后一架眼镜掉落在地。我立即要跑,却被他突然扑上来,将我重重摔在墙上,我还来不及反抗,那人已将我双手抵在墙上,我惊骇地看见面前的男人正是刚才那个医生。
“你干什么!放开我!”我叫喊道,他却一点不慌张,卑鄙的脸上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你不怕引路人过来?沙加?”
我一愣,倒抽了口冷气,一时浑身都僵了,我不敢想像被围堵的滋味,上次的经历已经对我造成了严重的恐惧。我结结巴巴道:“……你说什么……”
他大笑一声,一把扯下我的墨镜,目光贪婪地扫遍我的脸,像条毒蛇般狡诈且贪婪。他凑近我的脸,“怎样?乖乖地,我保证不对别人说。”
“你要什么……”我无力地怒瞪着他,他恶意地捏着我的右手肘,疼痛刺激着我的神经。他满意地居高临下看着我,仿佛手术台上被束缚的试验品,眼睛里浮动着残忍的玩味。“……跟我上床,我会好好取悦你的。”他淫荡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几乎要气得晕过去。“做梦!我会报警的!”他丝毫不理会我的怒骂,反倒更加来劲,竟将嘴唇贴上我的脸贪婪地啃咬,我发疯地大叫一声,拼命挣脱了左手,顺势狠狠给了他脸上一拳,然后摆脱了吃痛的他,没命地奔跑起来。他立即追在后面,我在那条陌生的巷子里奔逃着,眼前飞快移动的景物全都恍惚了,这是怎样可怕的一个梦境!天色越加暗,我不择路地四处冲撞,前面突然出现了一辆停靠的汽车,挡住了去路。我慌忙拐进旁边正好敞开的楼梯,飞快地跑上去,不知上了多少层,后面的脚步声渐渐小了,我才觉得呼吸艰难,抬头一看,自己在一座废弃的空楼里面,四处黑黝黝堆满了垃圾。我跌跌撞撞继续向上跑去,只觉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我的手突然碰到口袋里的手机,我连忙将它拿出来,慌乱地按着键,屏幕上跳出一串号码,是今天早上撒加先生打来的。我急忙拨通,在一片死寂而恐怖的黑暗中,手机那头传来那个温柔低沉的声音:“喂?”
我的心脏猛地一颤,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撒加先生!我是沙加!请帮我一个忙……”我的声音颤抖得几乎要哭出来,他立即问:“出什么事了?!你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被一个人追……在中央医院附近的一座废弃楼里面……求你救救我!”我几乎崩溃掉,不知道自己说着什么,只死死抓住手机,“他、他就要来了!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恐惧和紧张像空气般席卷包裹着我的身体,夜色已经完全覆盖下来。“我马上过来!别紧张!我马上过来!冷静下来——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撒加沉稳地一字一句问道,“中央医院的哪个方向?是小巷子里对吗?”我脑中一片混乱,慌忙地答道:“是、是正门出来直走……有家快餐店旁边的巷子里……”“我知道了!我马上来!沙加,你不会有事的,别害怕!”然后电话突然断掉了,我像失去全部希望般双脚一软几乎跌倒。突然男人的脚步声又响起,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脚步声就在这栋空楼里,他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我颤抖得厉害,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觉得异常困难。空楼一角露出暗蓝色的天空,诡异的水泥栏杆尖利地矗在夜色里,我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暗泽,并且被一头野兽狩猎着,我缩在墙角,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地敲击着我的耳膜,像宣判着最后的死刑。
“小美人儿——别着急!我马上就到你的身边——”男人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回荡在空寂的楼里,我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咬着嘴唇却感觉不到痛楚,我恐惧地在黑暗里睁大了眼,却唯有越来越浓的压迫感,让我窒息。
脚步踩在水泥楼梯上的声音清晰回荡在空气里,一步一步,像魔鬼逼近一般,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和淫邪的笑声……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每一秒都像酷刑般折磨着。男人在楼下搜索了一阵后,脚步声终于慢慢走上这一层,我缩在一堆纸箱后,可以感觉到他就站在另一边的楼梯口,慢慢向中间走来。“我的美人儿,就别躲了,今天你定然逃不掉……嘻嘻!”男人含混的声音在他唇齿间喷出,我宁愿死去也不愿受到屈辱,我紧紧咬住嘴唇,在黑暗中凝视被恐惧吞噬着……他走到另一面的房间四处踢着,像一头烦躁而饥渴的狼,乱扫开废弃的杂物,发出巨大的声响;一阵搜索无果后,他来到这边,我的心脏几乎要蹦出来,甚至害怕剧烈的心跳会被听见……他粗暴地扔开障碍物,一个东西就从我头顶飞过,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继续扫荡着,我祈祷他不会注意到这个小角落,祈祷随便一个人能出现……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过是等待死亡的动物,在这座孤独的空城里,没有人可以救我,唯有近在咫尺的野兽将把我撕裂……
他这时发现我了。
“哈——我的小美人,怎么躲在那里发抖?”他径直走过来,我猛然醒悟到自己的金发在黑暗中会反射很暗淡的光。我的一切理智在瞬间崩溃,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棍子向他抡去,黑暗中发出一个沉闷的撞击声,他惨叫了一声,我听见他倒在地上。我立即冲出墙角,一心要逃离这个梦魇,却在下一秒,我的脚被钳住,整个身体由于惯性生生扑在地上,五脏都振得剧痛。我发出一声叫喊,在意识回来的瞬间我要挣扎起来,却被一个沉重的身体猛然压倒。
“救命——!”我撕声大叫着,突然一计重重的耳光扇到脸颊上,半边脑袋麻痹了刹那。趁我失去力气的空档,他已经钳制了我的双手,爆发出一阵恐怖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别白费力气!我会教你如何顺从你的主人——小野猫!”“流氓——混蛋!滚开!”我用尽全部力气大叫,他的手已经在我身上撕着,衣服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我拼命地挣扎,疯狂的胡乱反抗在这个高大的男人身下却起不到作用。我的手腕被抓得失去知觉,像铁一般的紧箍,意识里只剩下扑在身上的野兽,在黑暗里疯狂地肆虐。最后的衣服终于破碎开,男人欲火中烧的手掌在我裸露的脖颈上搓揉,我努力不让自己昏死过去,嗓子发出沙哑的哭喊,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为什么?欲望竟是如此肮脏和猥亵,为了取悦自己,可以将对方毁掉……男人急不可待地一路撕开布料,像疯狗一样剥开我的裤子,我发疯地叫喊踢打着,他捉住我的脚踝,另一只手粗暴地向里面探寻……我自己也失去了所有理智,竟以为要死了,不顾一切歇斯底里挣扎。突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我们上方喊道:“举起你的双手——否则我们开枪了!”
男人的动作僵住了,下一秒听见他如野猪般惨叫了一声,突然死死倒了下来。我来不及反应,在一片黑暗中突然听见了厚重的脚步声,生生搅乱了黑夜的恐怖。他们冲过来推开死了一样的男人,将我按住,大声喊道:“请冷静!现在你安全了!现在安全了!”
我一时无法明白这句的含义,眼前突然出现了光亮,我睁不开眼,痛苦地呻吟着。几个人继续安慰道:“我们是警察,请放心,已经没事了。”我才渐渐明白过来,眼前模糊的晃动着人影,仿佛恶梦终于被撕开一个口,从那边传来了救赎。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奔跑上楼梯,我一眼看见那个深蓝头发的人,他猛然看到了我。瞬间我近乎痉挛的防备的壳破碎掉,恐惧疯涌着流泻出来,他立即冲上来毫不犹豫地温柔地抱住了我,而我几乎一头栽进他怀里,觉得意识和体力都流逝殆尽。
我紧紧挨在撒加身旁,披着他的大衣,嗓子不知何时已发不出声音了。大衣高级毛料的味道离我很近地散发出来,温暖地贴在身上。他手臂环着我,不停低柔地安慰着,从这恶梦的空楼里走出去,整个巷子里停满了警车,周围都封锁起来。撒加扶我坐进他的车里,一个警官模样的人惶惶跟在他后面。
“梅尔斯特警长,我不希望这件事被媒体知道。”撒加在车窗里对他说道。
“我明白,撒加先生。我向您保证——”
“我相信。”撒加答道,前后警车鸣铃开道,车缓缓开了出去。我昏沉沉靠在他肩上,一时觉得整个世界都被屏蔽在他的臂弯外,感到莫名的无比安心。车平稳地驶着,撒加轻轻摸着我的头,理了理凌乱的金发,又非常轻柔地将我嘴边的血迹擦去。
“沙加,现在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目光还有点散乱,“……真是场恶梦。”
“现在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撒加的声音像镇定剂在我耳边回响,他天生有让人甘心顺从、依赖的神奇力量。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像个孩子,这样完完全全没有一丝防备地沉迷于一个人的怀抱,而这个人才是第二次见面。
再一次来到撒加的领域,他径直将我带进了他的房间,他说今晚我或许需要一个人陪。内巴斯医生详细地检查了我的身体,刚康复的手肘情况尚好,其他不过一些擦伤和淤血,全靠撒加来得及时,否则无法想像我会受到怎样的侵害。一旦想到这里,我心有余悸。
和撒加一起吃了晚餐,他还要处理一些公务。我坐在他的大床上,深蓝色的被单将我温暖地包裹,我的金发带着薄薄的水汽散落在枕头上,像是被海水轻柔地包围。我出神地看着,心里竟第一次有种不是滋味的滋味,连自己也不甚明白,或许在受到惊吓之后,对感触变得特别敏感,并且无意识地放纵了自己的眷恋。在我十多年的独自生活中,我早已习惯且满足了,并且以这种清静和自由为乐。我心爱的世界存在于键盘和屏幕后面,整个时空和世界都由我构造着,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去关心身后的现实呢?没有人需要我,我也自得其乐,虽然被认为孤僻和迟钝,我当然不介意。
可是今天以为自己会死去的时候,却呼喊另一个人的救援,原来终究是无法独自面对的……我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那种冷湿的黑暗恐惧像水汽般粘在记忆里,就在躲藏在角落里祈求有人来救我的时候……
这时卧室的门轻扣了一下,撒加走进来。我的不安瞬间消失了,这个人潜意识带给我很强的安全感。这和小时候一种已记不清楚的情绪突然有了相同之处——是不是因此我会不自觉地依赖他?
卧室其实很大,是因为整洁却不失情趣的家具才让它不致空寂。米白色的地毯和墙壁上安静地映着家具的空影,深蓝色的大床是屋子里主导一切的中心,甚至牵引了窗外迷蒙的夜景。我就被包裹在这个静默世界的中心,一盏淡漠的灯光从不知何处投过来,将我手中摊开的文字映出一环光圈,其中优美的法文字母像静水一样成为夜的景色之一。
这个世界的帝王在床旁的扶手椅中坐下,深蓝的头发如夜幕般华丽尊贵。我突然很想蘸上墨水描写这个人,用中世纪古典的词句,优美得仿佛鹅毛笔尾轻盈拂过他英俊的脸庞。
“沙加,对今天的事我应该对你生气。”
视线中没有任何其他的杂质,深蓝和青蓝的,流动着无声的柔和。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像小孩子的借口被揭穿一样,我只能诚实。
撒加的手指交叉着,手肘放在岔开的膝盖上,稍稍向我靠近了一点,“伤口还痛吗?”
他却说了句不相关的,我点点头,下意识地用舌尖碰了碰唇角的伤口,又突然觉得这样很不妥。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发,我吓了一跳,这是加隆最常见的动作,原来神秘的遗传竟连这样一个小动作都毫无二致地分给了两个人。
见我有些诧异地盯着他,撒加只温柔地笑了笑,仿佛连同刚才的动作都是他的安慰,“你是个很美的人。”
我睫毛抖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指的什么——描述一件瓷器,一幅油画,一个景色,一首诗,一个音符?而他的口气,我以为更偏向于赞美一件物品的外表。是呀,第一次见面的人百分之七十都会惊叹地说,你真美。他们的意思,我能很清楚地了解。
而撒加并不是像随便一个人,他不止用眼看艺术品,还用心透彻里纹。
我淡淡笑了一下,“撒加先生也是。”
他为我的回答愉悦了,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哪里?”
我想了想,这样的问题当然对惯于操纵文字的我是如鱼得水。我用流利的希腊语,用最古典的“阁下”称呼:“您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希腊教皇。”
他微微吃惊了,我继续说着撒加国度的语言:“在法衣和王冠下,人们会虔诚地向优雅、成熟的您膜拜。然而当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纽约,他就是上帝有意创造的矛盾与完美的结合了。在礼教、道义、社会和法律中,您拥有它们并且运用它们作为主宰的工具;在欲望、情感、交易和堕落中,您永远是胜者。而白银时代的希腊,就如现在的纽约,集混乱、奢靡一体,散发出诱人的末世气味——而您是其中最美丽的主宰。”
撒加愉快地微笑了,然而他的微笑并没有认同,他当然有自己的意思,却似乎并不打算告诉我。“是沙加的古典现代主义啊。”他用希腊语回答,发音比我更纯正。
我们就像突然发现了一位处在同一水平上的人,先后用法语、西班牙语、希腊语、甚至生涩卷舌的土耳其语,遇到我们都不得心应手的时候就互相蒙混,却了然知道对方的意思,真是个有趣的游戏。
“您非常厉害。”最后我回到英语赞叹道。
他自信而谦虚地微笑道:“您也可以兼职语言学家和多向翻译了。”
“我纯粹是由于职业和兴趣,或者说这两者本是一体而锻炼出来的。毕竟爱琴海和地中海域的文化是和它们的本土语言紧密联系的。”我如实相告,我对原著有着固执的偏好。
“而我么……大概是被父亲从世界各地请来的前后数百位家庭教师逼出来的。”撒加舒适地靠坐在高背椅里回答,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随意闲适的模样。
“你以前都学哪些科目?我猜可以和哈佛的全程课程一较高低吧?”我对他的知识广博度非常感兴趣,能和这样的人谈话已是一种享受,起码不会遇到自己说什么对方无法接话的尴尬。而撒加惊人地了如指掌我的所有话题。
略回忆了一下,“从希腊古神话开始,到NASA最新研究实验……”他有意开了个玩笑,扳着指头,“从七岁起,我每天白天必须接受六个小时的教育,每天晚上接受父亲大人的检验……”撒加仰着头说,“我一直都非常羡慕加隆,总是可以在课堂的窗户下看见他和猎犬在花园里玩。”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撒加会提到加隆。而他的神情这样自若,甚至带有一丝怀念,仿佛加隆是愉快回忆的一部分。我不由迷惑了。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分神,继续道:“还有父亲从小就强烈灌输的考古知识和鉴定古董的学科……那是他的爱好,所以认为我天经地义地需要那些知识。不过现在想来他是对的,我的确继了他的后尘。”
“我听说撒加先生是位了不起的收藏家和鉴定家。”
他礼貌一笑以感谢我的赞扬,“说不上‘EXCELLENT’,我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我的父亲才有资格享用这个前缀。”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改变了话题问我:“你想喝点什么吗?或者吃点夜宵?”
我才觉得我们光是聊天的确有点单一,他可能有点饿了吧?我想了想还是喝牛奶吧,今晚要是喝咖啡的话说不定会做恶梦。而撒加毫不忌讳地要了杯黑咖啡,我想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浓烈苦涩却暗含香醇的饮料了。一杯纯白的和一杯棕黑的,并排放在托盘中,配了摆放讲究的银勺和方糖,被送到卧房。撒加小心翼翼递给我,再托起他的咖啡杯淡淡尝了一口。空气里粘上了牛奶和咖啡共同的香醇,很温暖的味道。我握着玻璃杯,看杯口留下一层乳白的痕迹,突然有种小时候依恋什么的感觉。
我不知道该不该对撒加说,因为仍然不太明白他和加隆的关系……刚才说到加隆在花园里和猎犬玩时撒加的表情,让我无法想像加隆口中那个“恶魔”的含义。
旁边的男人优雅地喝着咖啡,休闲衬衫的袖子恰到好处地挽在手臂上,高背椅中的他仿佛一个英国贵族——他本来就是贵族中的贵族了。我静静盯着他,他终于注意到了,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怎么了?我喝咖啡的样子很奇怪吗?”
我摇摇头,他的亲和力将最后一丝犹豫也消除了。我认真地看着他:“我可以和你谈谈关于我的事情吗?”
他稍稍地一愣,随即友好而适当地向我倾近了上身,“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我思忖了一下,“……上次和加隆从你公司离开后,其实我一直住在他家。”
“我知道。”撒加说,脸上仍是平静而温和的表情,他对加隆的名字的反应与加隆针对他完全不同,让我几乎怀疑他的冷漠。
“你觉得我和加隆是恋人吗?”我认真地问。目前我们没有对媒体作出任何解释,加隆的发言人对意大利偷拍事件守口如瓶,媒体都以为这是不争的事实了。但是我一直有些疑问,加隆为何不公开澄清,这样的绯闻对他的前途不可能没有影响;他甚至有点沾沾自喜,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明白为什么。
撒加高深莫测地一笑,“加隆喜欢你,而你……我就看不出来了。”
我心一颤,他的回答超乎了我的想像,我低下头沉默了几秒,“……原来我都迟钝到这个程度了。”
他大概明白了,伸手拍拍我的头,“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出现在脑海里,竟是完全不同的意义。“我……根本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直到伤害到他了。”
撒加没有说话,我继续说道:“因为我的粗心,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一句话也没说,转头就走了。我直到听见他很重地关门,才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我深深低着头,那晚的尴尬和诧异,以及加隆瞬间的眼神都清清楚楚出现在脑中。
“你对他说什么了?”撒加小心翼翼探问。
“住在他家一个多月里,他都非常仔细地照顾着我,每天开两个小时的车回来陪我吃饭,陪我聊天……我很感谢他这样做,却从来没有想过加隆的愿望。直到那天晚上,他看见我在写床戏,就说想跟我做爱——我笑着答应他,然后……然后他非常认真地吻我,他以前从来不碰我的嘴唇……脱衣服的时候,我突然说,就当是为职业而体验一下罢……然后他立即翻脸了。”我如实地陈述着,对撒加我并不觉得有委婉的必要,他甚至可以猜到真相。
撒加一直认真地望着我,抬头的时候碰到他的目光,我就知道他已经猜到我的无知了。
“那天看到加隆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喜欢你——可是沙加,请千万不要自责。我的敏锐来自从小一起长大的熟悉,我们甚至互相看一眼就能知道对方的心思……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让加隆无法忍受……这并不是你的错。”他轻轻将我手中的牛奶杯抽出,放上床头柜,然后用他的手包围了我的。
我犹豫着点点头,“谢谢……我知道撒加先生和加隆之间有些隔阂,你或许并不愿意听到他的名字……可是当看到你们神似的脸孔,我觉得应该将我的愧疚说出来,而且,你是我两次的救命恩人,你对我来说有着比感谢或者敬佩更加……是的,可能是倚赖和信任……让我有勇气将这件一直困扰的事情告诉你。”
“请不要这样说。”撒加轻轻地答道,“我很高兴你下定决心告诉我,你的信任和依赖对我来说比任何赞美都更加宝贵。请不必介意我和加隆的关系,事实上,我很抱歉让你看到上次公司里的不快,我和加隆的矛盾让你处在之间必定很为难。所以千万别对我道歉,你非常有权利对我倾诉,而我必定有意愿和责任帮助你……毕竟,你是我弟弟喜欢的人,也是我的朋友。”
我苦涩地微笑,垂下睫毛,“谢谢,撒加。”
他轻轻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你想对加隆道歉,却很为难对不对?”
我点点头,“加隆虽然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可是我知道自己伤到他了。”
“是啊,他总把笑容摆在面上,把悲伤隐藏起来——这世界上,也只有我看得见。”撒加有些低郁地说道,我似乎听见他一丝叹息。“但是无论如何,沉默只会让隔阂继续存在,彼此却都在受伤害。”
我不知道他最后一句是在对我说抑或自语,我犹豫了一下,“我会告诉加隆的。”
撒加淡淡一笑,又如阳光般温柔了,“沙加,虽然他一定会因为不好意思而敷衍过去,但是他是期待着的。”
我回应了他的笑容,“我知道了。我希望能和以前一样和他做朋友。”
撒加鼓励地握了握我的手,“加隆会很高兴——”他又神秘地小声说:“他也不会放弃的。”
我有点错愕,撒加对加隆的口气甚至是溺爱了,我难以相信那日他对加隆视而不见的态度和将加隆激怒的冷漠语句,在这个男人心里,究竟流动着怎样的情感?
“……谢谢你,撒加。”我真心感谢道。
“能帮得了你,我感到很高兴;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倘若你相信我的话,我会尽力的。”
我握了握他的手,“真的很谢谢,包括今天如果不是你……对了,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理解地一笑,他当然明白我是指加隆。“那么也麻烦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到今晚我们谈到关于加隆的事情。”
我们默契地相视一笑。“好了,今天出了那种事,你应该早点休息。”撒加站起身,又俯下,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晚安。”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自己睡在他的卧室里,“……你要睡哪里?”
他指指隔壁的客房,“晚安,沙加。”
或许因为牛奶的关系,这一夜我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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